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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沒萊塢天王》(2017):電影沙漠中的大夢想家

自從好萊塢(Hollywood)成為美國電影工業的代名詞開始,其他各國電影工業也出現各種「萊塢」之說,包括印度「寶萊塢」(Bollywood)、巴基斯坦「洛萊塢」(Lollywood)、奈及利亞「奈萊塢」(Nollywood)等。

2017年,法國紀錄片導演索妮雅珂蘭倫(Sonia Kronlund)在坎城影展的平行單元「導演雙週」推出了她的首部紀錄長片,隆重向世人介紹了一個過去不為世人所知的新「萊塢」──沒萊塢。純粹就是「Nothing」,意味著此地沒有電影工業,什麼資源也沒有──歡迎來到阿富汗。

《沒萊塢天王》(Nothingwood ,2017)帶領觀眾來到了這個位於西亞的山之國,此地給世人的第一印象往往盡是戰火與貧窮,幾乎是第三世界的代名詞。其實阿富汗也曾有過承平時期,但隨著王室在1973年遭受罷黜,該國便陷入無止盡的政治紛亂與戰爭威脅,先是蘇聯入侵引發的九年戰爭,又因信奉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組織塔利班崛起,使該國長年淪為人權煉獄。

在此背景底下,一位天王誕生了,他名為沙林珊辛(Salim Shaheen)。在本片的開場,一群阿富汗男人簇擁著這個福態的男子,他像是在市場叫賣似的高聲詢問眾人想不想觀賞他的電影,全場一陣歡呼。緊接著,電影開始放映,所有男人舉目望向銀幕,無不聚精會神。而這個鏡頭基本上交代了本片的兩個母題,一是電影的力量,二是不存在的女性。

顯然,放映中的電影品質之拙劣,完全可被直接歸類進B級片的範疇。可見身兼男主角的沙林珊辛在劇中裝模作樣的神態與極其廉價的動作場面,還未論及電影的美術、攝影、調光等技術,顯然付之闕如。令人質疑它是否能被視作一部電影。

但若願意暫時拋開一切標準,只專注盯著觀眾的熱切神情,或許會為自己的「電影護家盟」理念感到慚愧,沙林珊辛的作品雖非曠世傑作,不過作為極少數在阿富汗耕耘電影工作的製片、導演、編劇兼演員,其作品確實是阿國人僅有的精神食糧。匱乏的製作水平,也只是恰恰反映了阿富汗的電影發展現況。

阿富汗與電影結緣時間甚早,以促進現代化著稱的君王哈比布拉汗(Habibullah Khan)早在百年前就在宮廷內放映電影。據史載,1923年至1924年期間,該國就有對公眾放映電影的記錄。1945年,阿國人也終於有自製的電影作品問世。經歷一段穩定時期,直到90年代的內戰時期,國內電影發展停擺,人才紛飛,否定電影藝術的塔利班在上台之後,更大肆破壞戲院與相關機構。背後故事詳見紀錄片《膠卷救援任務》(A Flickering Truth,2015)。

只是塔利班對電影藝術的嚴加打壓,並未令沙林珊辛停下腳步,也從未令他的觀眾卻步。一名受訪的年輕人便稱珊辛的電影教會了他所有的處世道理,哪怕光是窩藏他的錄影帶就會慘遭塔利班暴打一頓,也願意忍受。這使得珊辛的電影之於他的觀眾,幾乎等同耶穌之於古羅馬時期的基督教徒。珊辛的B級電影與他本人,幾乎成為了名符其實的Cult(邪典),帶有點宗教性。

影史上,冒著生命危險拍電影的劇組所在多有,略可分為事先知情與不知情。知情的,像是韋納荷索(Werner Herzog)的幾部代表作,好比《陸上行舟》(Fitzcarraldo,1982),沒有參與者不清楚參與拍攝的重重風險。

然而,沙林珊辛所位處的狀態又與前例大相異趣,身處在世界上最危險的國家,他不必遠赴南美洲的叢林,每天的電影攝製都可能使他送命,卻天天面臨立即性的死亡風險。對此,珊辛很清楚,卻刻意忽視之,作為虔誠的穆斯林,他認為壽命早有定數,掌握在真主手中,凡人何須在意?

導演索妮雅珂蘭倫詳實地記錄了這個阿富汗電影天王的姿態,作為阿富汗最受百姓歡迎的巨星,他既無睥睨一切的傲氣,也從不忸怩作態。雖然沙林珊辛深知如何在說詞上討好民眾,每到一地就說那是她母親的故鄉,幾乎可稱之為政治手腕。但他對待自己的電影,態度始終誠懇如一,甚至有些過度自信,好比以出產爛片聞名的艾德伍德(Ed Wood)。但沙林珊辛獲得了主流認可,艾德伍德望塵莫及。

針對性別的討論,也是電影的主軸之一。阿富汗的傳統穆斯林女性必須以布卡(Burqa)面目蒙面,但在沙林珊辛的電影,女性卻得以獲得些許解放,可用真面目示人。他那氣質陰柔的御用演員阿里(Qurban Ali)甚至曾扮演被要求披上布卡的阿富汗女性,上節目抱怨夫家不是。反以男性之姿,成為女性代言人。

事實上,導演索妮雅珂蘭倫得以獲得拍攝的「通行許可」,也完全是沙林珊辛所賦予。片初,當珂蘭倫擔心自己的女性身分會招惹麻煩時,珊辛直率地回覆道:「你是一個男人。」女性從來沒有拋頭露面在阿富汗街頭行進的權力,一個男人以電影的名義,使之享有了這個「特權」,這才是本片表面不可見卻最為奇幻的壯舉。

《沒萊塢天王》呈現了一個男人對電影的執著與熱情,以及電影這門藝術──無論作品優劣是否達到所謂的普世門檻──是如何可能對一個民族文化形成影響。然而,亦誠如導演索妮雅珂蘭倫所言,拍攝此片,是因為長年來報導阿富汗各種慘絕人寰的事件之餘,她發現或許得以換個角度,從娛樂角度思索此地的現況。

跟隨著沙林珊辛的腳步,觀者一路將會見到的是親切友善的阿富汗人與山麓美景,以及珊辛那品質低劣的B級片──多是英雄主義掛帥。本片終究不可能如實呈現阿富汗的現狀,珊辛的電影亦然,可說反過頭來指涉電影作為最具影響力的傳播媒體,也有著遮蔽和痲痺的作用,透過電影,飽受恐怖主義影響的阿富汗人,無論男性與女性,都得以暫時逃離現實,獲得喘息。而這也幾乎說明了沙林珊辛之所以崛起的根本原因。

《沒萊塢天王》(Nothingwood ,2017)電影預告
本文同時刊載於《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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