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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提爾:純真之死》(2022):53年後,她承認自己的謊言害死了他

(附圖由右至左依序是洛伊布蘭特、卡洛琳布蘭特、J. W. 米拉姆的妻子、J. W. 米拉姆。相片於1955年9月23日的審判時攝製。)

一個白人女子誣指自己被一個黑人少年調戲,造成他被私刑處死。53年後,她承認自己所說的全是謊言。

美國婦女卡洛琳布蘭特(Carolyn Brant,附圖右二)辭世,終年88歲。她在1955年向丈夫指控14歲的黑人少年艾米特提爾(Emmett Till)騷擾她,提爾因此被綁架並肢解,而她與施以私刑的親人卻在官司中全身而退。此事被認為直接啟發了同年揭開序幕的黑人民權運動。

1955年8月21日,來自芝加哥的14歲少年艾米特提爾剛抵達位於密西西比州的地區芒尼拜訪親戚,在出發之前,她的母親瑪米提爾(Mamie Till)交代他前往南方探親務必小心,因為自小出生在大城市的兒子,從沒意識到南方的美國社會仍瀰漫著激進的種族歧視。她對提爾告誡道:

「如果有白人要你下跪,你應該毫不猶豫地照做。」

8月24日,她與年紀相仿的表親們走進了當地一間雜貨店。而這家雜貨店的老闆洛伊布蘭特(Roy Bryant)正好不在,由他的21歲妻子卡洛琳布蘭特負責顧店。

據說提爾在走出店門口時吹起了口哨,一個說法是他患有口吃,而她的母親教導他如果「B」的音發不出來,輕輕發出口哨音可以緩解。不過也有另一個說法,認為他可能只是在跟表兄弟們開玩笑,因為他本來就是一個性格很風趣的人。

然而當他發出口哨音之後,他的親戚們全部嚇到不知如何反應,因為這很可能會被誤解成是在調戲他人,尤其現場附近剛好就有一位白人婦女。在當時仍然嚴厲實施種族隔離政策、3K黨橫行的密西西比州,甚至會造成殺身之禍。他們認為來自北方的提爾並不理解事情的嚴重性,迅速將他帶離了現場。

事後,洛伊布蘭特回到店裡,其愛妻向他傾訴了自己的委屈。不過她顯然誇大了事情的經過,其動機至今不明。卡洛琳布蘭特向丈夫佯稱有一名少年在她進貨的時候抓住了她的手,說道:「來約個會吧,寶貝?」甚至還尾隨她到收銀台,摟住了她的腰,說道:「妳別怕我,寶貝。」並指控對方用戲謔的語氣說自己「曾跟白人婦女交往過」。

卡洛琳布蘭特依偎在丈夫身上。

卡洛琳布蘭特說要不是有人及時阻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怒氣填胸的洛伊布蘭特為了抓到元兇,後續幾天開始積極盤問當時經過的年輕黑人男子,甚至抓了一個無辜男子回來給妻子指認,不過她否認了對方是調戲她的人,隨後忽然開口表示自己已經調查到那個人的身分背景,還說她知道對方是來自芝加哥。

1955年8月28日的深夜,洛伊布蘭特和他同母異父的哥哥J. W. 米拉姆(J. W. Milam)驅車來到了艾米特提爾的住處,他們帶了一把手槍,逼迫屋主、提爾的叔叔莫斯萊特(Mose Wright)將提爾交出。在武力壓迫下,他們只好就範,驚魂未定的提爾也隨之被綁架上車。據說卡洛琳布蘭特當時在車上指著他說道:「就是這個人!」

這是艾米特提爾的親友最後一次見到他。

三天後,河邊的釣客發現了提爾的遺體。經過驗屍報告顯示,提爾生前遭遇到了殘酷的肢解,耳朵被割下、眼球被挖出、牙齒全被拔光、頭骨被打碎,脖子還綁著鐵絲網。面目已經全部被毀掉之外,也顯示他的頭部在最後遭到槍擊。由於整個身軀因為長期泡水已經難以辨認,最後是靠他手上的戒指才確認他的身分。

艾米特提爾死後,媒體刊登了他生前拍攝的照片,看起來是一個很陽光的年輕人。

布蘭特和米拉姆隨後被指控謀殺罪,並在案發後的三周後受審。此事引發了全美國的關注,黑人社群更是群情激憤。全國菁英的新聞記者湧進了密西西比州採訪此案,其中包括不少來自北方的黑人記者。但他們很快就發現這整個法庭完全沒有權威性可言,陪審團成員竟被允許在討論時飲酒,白人旁聽者則被允許配槍,而黑人記者得坐在隔離區參與審判。一名警長看到這麼多黑人來訪,以熱情的口吻高聲說道:「你們好,黑鬼!」

瑪米提爾抱著兒子的棺木痛哭,相片見報,激起了美國社會的同情。

劇烈的「文化差異」似乎已經預示了審判的結果,不過整起審判依然表彰了時代的轉變,有別於過往黑人受害也不會有人敢出面指證的情況下,莫斯萊特勇敢站出來指認了米拉姆。事實上,在審判開始之前,所有人都認為他不可能會出席。

當被問到自己看見的人是誰時,萊特舉起手指向米拉姆,說道:「就在這」。全場媒體都倒抽了一口氣,這個時刻被認為是美國黑人民權史上最戲劇化的一刻之一。

莫斯萊特指認米拉姆的那一刻,全場媒體都倒抽了一口氣,黑人指控白人在當年南方是非常不尋常的。
莫斯萊特指認米拉姆的那一刻,全場媒體都倒抽了一口氣,黑人指控白人在當年南方是非常不尋常的。

不過這也讓他付出了代價,結束審判後,他棄置了自己的汽車和棉花田,逃到了芝加哥與妻子團聚,得以安享晚年,在1977年過世。莫斯萊特普遍被認為是美國歷史上第一位公開在南方法庭上指控白人且沒有遭到報復性殺害的黑人。

叔叔莫斯萊特對於提爾之死始終感到自責。
叔叔莫斯萊特對於提爾之死始終感到自責。

然而整個法庭終究是一場鬧劇,布蘭特和米蘭姆聲稱提爾還活著,表示後來他們將他放走了。辯方律師以此主張難以證明屍體是提爾本人,又厚顏無恥地指稱他去南方探親之前,母親為他投保很可能別有所圖。檢察官也「緩頰」說,如果給這兩個白人定罪,那他們的祖先恐怕會死不安寧。卡洛琳布蘭特也作為證人登上法庭,在法院上指證歷歷,說自己受到了提爾的侮辱,並闡述了她如何被他言語騷擾、摟腰的經過。

整場審判幾乎全是由白人控制。

最後,全白人男性組成的陪審團給出了無罪判決,他們花了67分鐘進行討論。事實上,他們還覺得討論時間太長了。其中一名陪審團成員說,要不是中間還要休息喝水,討論還得更快呢。另一名陪審團成員雖然兩次投票都支持定罪,但是他最後屈服了,因為他認為雖然他們兩人有錯,但因為殺黑人就要判死刑或有期徒刑(在該州,殺人罪只有這兩種判刑結果),好像判刑太重了。

當獲知無罪,被控殺人的兩兄弟與他們的妻子歡欣鼓舞。

1956年,確定逃過殺人罪與綁架罪控訴的布蘭特和米拉姆在媒體的報酬利誘下,公開承認他們的確殺害了提爾。因為當時密西西比州有一罪不二審的原則,因此他們不怕會再受到任何追究。

兩人大言不慚地在受訪時承認自己殺害了提爾,米拉姆說道:「他(提爾)自以為比我們白人還優秀,那你要我怎麼辦?」並表示只有殺了他才能維護自己的家人以及美國白人社會的傳統價值。兩人都認為自己沒有任何錯。米拉姆甚至補充說道,只要自己活著的一天,就會讓「黑鬼待在他們該待的地方」。

事實上,因為兩人的惡行,也使得美國黑人民權運動的能量忽然得以醞釀,全國都出現了同情黑人處境的呼聲,各地的黑人團體也決定加以抵抗。在1955年年底,即提爾死後的三個月,阿拉巴馬州的黑人婦女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拒絕在公車上讓座給白人乘客,開啟了歷史性的「聯合抵制蒙哥馬利巴士運動」,揭開了黑人民權運動的序幕。

風向變了,布蘭特和米拉姆的殘酷言論也隨之引發了美國社會的公憤,兩人在密西西比州經營的生意遭到抵制,銀行婉拒提供他們貸款,黑人拒絕再為他們工作。成為過街老鼠之後,他們一度移居到德州,卻一樣被當地人刻意疏遠,最後他們回到密西西比州度日,晚景淒涼。

米拉姆在1980年過世,有多項詐欺官司纏身。而洛伊布蘭特的妻子卡洛琳離開了他,也許為了讓自己重返社會,他轉而否認自己殺害了提爾,但仍然聲稱提爾畢竟「越了界」,所以依然得承受苦果。1980年代時,美國社會氛圍已經完全轉變了,布蘭特決定隱姓埋名做生意謀生,在一次受訪時承認:「這是新的世代了,我可不想半夜被子彈找上門。」

1992年,艾米特提爾的母親瑪米提爾在一次採訪中與洛伊布蘭特狹路相逢,布蘭特當時沒發現她在場能聽到他的發言,竟說道:「艾米特提爾毀了我的人生,既然人都已經死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就乖乖地死在那裡就好」。兩年後,洛伊布蘭特死於癌症。

終其一生都在各地演講,站在最前線鼓舞黑人民權運動的瑪米提爾則在2003年過世,她的生平被改編為電影《提爾:純真之死 Till》(2022),由丹妮爾戴德維勒(Danielle Deadwyler)主演。

《提爾:純真之死 Till》(2022)
《提爾:純真之死 Till》(2022)電影劇照

也許是受到良心驅使,當年指證歷歷說自己遭到騷擾、高齡72歲的卡洛琳布蘭特在2007年的訪談中向歷史學家提摩西泰森(Timothy Tyson)坦承自己當年的確捏造了事實,並且決定收回她在法院上的證供,承認關於下流言詞和摸腰都是她虛構的。不過這並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因為當年她在法院上提出證詞時,法官下令陪審團不得在場聆聽,所以她的發言其實並未對判決造成影響。

卡洛琳後來收回了控訴,說自己都是被丈夫逼的。

後來改姓多納姆(Donham)的卡洛琳承認當時自己遭到丈夫辱罵,她是因為心生畏懼才只好誇大其詞,法院上的證詞也是丈夫脅迫之下編出來的。不過這個自白沒有造成任何改變,當後來司法院再次找上她時,她又忽然否認自己在法院上說謊。但基於實際的施暴者已經過世,美國司法院終究在2021年宣布結束對此案的任何調查。

誣指提爾的卡洛琳布蘭特得以安享晚年,沒有遭到任何控訴。

希望能幫自己的名譽洗白的卡洛琳甚至寫了一本回憶錄,而在這本未能出版的著作《I Am More Than a Wolf Whistle: The Story of Carolyn Bryant Donham》當中,她將自己描寫成了受害者,並表示當自己提出控訴時,並沒有意識到提爾會遭遇到死劫。

卡洛琳強調自己曾懇求丈夫放過提爾。他說當丈夫問她提爾是不是調戲她的人時,她為了保護眼前的男孩所以矢口否認。她說就在那時,提爾向她露出了詭異的笑容,並承認自己人確實在商店裡。她在書中以悲天憫人的口吻寫道:

「我心想,你在說什麼?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不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你嗎?」

卡洛琳與丈夫在法庭上深情對望。

回顧起當時的審判,她說自己很憂慮丈夫會被判刑,擔心孩子沒有父親。當最後得知無罪定讞時,卡洛琳一度回頭望向了瑪米提爾的臉,不過丈夫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讓她轉身。2023年,4月25日,卡洛琳布蘭特在路易斯安那州的韋斯特萊克辭世。

事實上,卡洛琳布蘭特原本可能不能全然脫身。就在2022年6月,一個從未被送達的逮捕令在一個縣法院的地下室被發現。時間是在案發三年後的1958年,當時有明確的證據指控卡洛琳布蘭特也一同涉及整起綁架案。不過當時的警長卻選擇忽略這個逮捕令,他對一名記者說:

「我可不想沒事去打擾一個忙著照顧兩個幼童的母親。」

2022年3月29日,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簽署了《提爾反私刑法案 Emmett Till Anti-Lynching Act》,將私刑列為聯邦仇恨罪,法案名稱正是向當年被殘酷謀殺的提爾致上敬意。

提爾之死在文學界與影壇也產生廣泛影響,除了上述提到的電影《提爾:純真之死》之外,哈波李(Harper Lee)在1960年出版的名著《梅岡城故事 To Kill a Mockingbird》被認為參考了此案的一些細節,該作也在1962年搬上大銀幕。也有多部劇情片和紀錄片直接以此案為背景拍攝,包括1962年的劇情短片《My Nephew Emmett》(2017),該片以提爾的叔叔莫斯萊特的角度審視了整起事件,提名了隔年奧斯卡最佳真人短片獎。

藝術家麗莎韋亭頓(Lisa Whittington)為了紀念提爾,在2012年畫下了《How She Sent Him and How She Got Him Back》一作。

目前世上只剩下一位此案的目擊者在世,那就是提爾的表哥小惠勒帕克(Wheeler Parker Jr.),此案改變了他,讓他也投身了民權運動的行列。

牧師惠勒帕克是此案唯一一名在世的當事人,依然為黑人民權努力,他現年84歲。

當得知卡洛琳布蘭特的死訊時,他先表示了自己對她家人的哀悼,並說道:

「作為一個擁有堅定信仰長達六十年的人,我學到的是任何生命的損失都是一場悲劇,我對她沒有任何不滿和仇恨的感受。儘管現在沒有人能為我表弟的死負責,但我們所有人都該為現在種族之間仍然存在不平等的困境承擔起責任。」

《提爾:純真之死 Till》(2022)電影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