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試片室離開,心裡喊了三聲「終於」,終於看了《十年》(2015),終於可以跟其他人討論這部現象級的香港電影,一解心頭悶。
兩個月前,香港電影金像獎破天荒地將最佳電影獎授予給這部僅僅入圍一項的短片合輯電影。最具爭議處,還是在於該片的主題,它通篇直述對香港未來的憂懼,並露骨的表明了對中共政權的批判。
該片獲獎後,爭議聲浪不斷。該片普遍被認為是議題先行,在電影技法和敘事等未能達到水準。然而這類批評確有其道理,以周冠威導演的《自焚者》為例,銜接角色回憶的處理,不免使人窺出一絲生澀感,其他影片亦皆有類似問題(但也不成問題)。
若整體將五部片看下來,筆者卻也對這項得獎結果心服口服。作為一部五位不同導演分別創作而出的合輯作品,即便批判力道和角度各有不同(相信多少也反映了編、導演的個性和信念),卻也構成了本片的多元性,供觀者得以多面切入,體認港人對未來的不安。
再,如果「勇敢程度」也能列為評比,《十年》的獲獎當之無愧,不得不說這五位導演幾乎等於是自斷米路。同時,本片的出現也為這個時代做下了一個註解,無疑是年度或近年香港最具時代代表性的電影。
若以創作的生猛程度來談,還是得提到《自焚者》。周冠威導演以仿紀錄片、劇情片(重演)和靜態影像進行混合,讓本片的形式在五部短片中明顯獨樹一格。
自焚者究竟是誰?這個懸念直到最後一刻才揭曉,但卻有多少人假其行為來妄自解讀,就這個角度而言,它也有點《保全員之死》(2015)的趣味。此外,該片也是最直率提出預言的作品,諸如「港獨」這般禁忌詞彙,在本片中從未被避諱。受訪者隔空的唇槍舌戰,使本片的辯證火花四射。
與《自焚者》的直白一般,郭臻導演的《浮瓜》講述共黨為求通過安保法案,授意槍手槍擊兩黨代表。《小武》(1998)的王宏偉在片中飾演中共高官,在一間教室裡指揮演出;兩位槍手則在休息室裡焦慮不堪,但囿於景氣不佳(開什麼,倒什麼),為了錢,還是得行動。
製造假槍擊案來換取政治目的這樣的故事題材,歷來所在多有,現實生活中也是流行的陰謀論題材。《浮瓜》確實無論在場面調度和戲劇張力(輔以配樂)皆屬上乘,但不得不說,本片並沒有展現出中共政權的獨有特色。
類似的「政府陰謀」,絕非中共的特權,也非專制政體的特權。即便是以民主、自由自詡的國家,同樣也存在這般政府不擇手段操控輿論或製造動亂的可能性。《浮瓜》的確呈現了一種可能性,但中共的特性及其本質,在片中卻不足以被彰顯,稍微可惜。
歐文傑導演的《方言》相較前兩部作品的肅殺氣氛,則多了一種令觀者苦中帶笑的魅力。本片以幾個關鍵詞進行章節般的穿插,講述一位不諳普通話的計程車司機,在政府全面抑壓粵語地位的社會背景之下,該如何自處的故事。
司機的苦,在於他對普通話的一竅不通,造成與乘客、家人溝通的失能;觀者的笑,則在於這個極其荒謬的設定。這個設定,導致司機必須勉強自己,以不標準的普通話來發言,那自然惹人發笑。透過計程車司機這個職業的特性,編導聰明的引出其他乘客來與司機大哥進行對照(例如同樣不諳普通話而失業的女人)。
在片末,司機的孩子與其同學,以過分誇大的嘴型和刻意的口音來說普通話,不具自覺地掩飾了自己的根(即母語),這場面固然滑稽可笑,卻也悲酸極了。雖故事截然不同,但本片的調性和後續帶給觀眾的力道,令人聯想到萬仁的《蘋果的滋味》(1983)。
伍嘉良導演的《本地蛋》則是另一部調性溫和的作品。賣「本地蛋」的雜貨店老闆被「少年軍」指為違規,老闆循循善誘地跟眼前的小學生團長講道理,但穿著制服的小朋友卻稱自己只是依法行事。
掐指一算,片中這群2025年到處打小報告、砸雞蛋的小童,現在都還沒出生。你我大概難以相信這種小小紅衛兵的景象會在香港發生,但導演其實也只是用了更激進的策略,指涉中共對香港下一代兒童教育的洗腦,將使得他們更不分是非黑白、無腦挺中。
而為達到這般效果,最好的辦法,就是針對「有毒書籍」的查禁,如《哆啦A夢》漫畫。雖前頭說它敘事的調性溫和,但它在本質上卻也是最激進的。中共政權真的會在香港訓練少年軍嗎?真的會查禁《哆啦A夢》?這可能是本片最超現實的設定,但忽略掉可能性與否,視之為喻,便豁然開朗了。
如果說前四部作品是為行星,那黃飛鵬導演的《冬蟬》便能視作冥王星般的存在了。比起其他作品的坦率以及對香港脈動的貼合,《冬蟬》卻講述兩個標本製作者在房間內的哲學思考,攝影、剪輯風格皆屬強烈,忽然飆到宇宙和物種起源,也有一點泰倫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味道。
一男一女起初打算將被拆毀的物件製作成標本,直到最後,他們卻索性將自己化為標本,是放棄了,似也是看破世俗了。這種自毀式的結局,似乎述說了港人對未來的無力感,而這相信也會是不少港人(乃至台人)的心情寫照。
筆者並未依播放順序來講述上述五部片,若依照影片播放序,那就會是《浮瓜》、《冬蟬》、《方言》、《自焚者》和《本地蛋》。觀賞後不久,一位影評人跟我提到,這番順序的安排不佳,應將《冬蟬》安排至最後。
但經過幾日長考,我逐漸能明白這般編排的邏輯。若將《冬蟬》安排至最後,視作結論來定調,則不免瀰漫一種「到頭來你對現狀也無力抵抗」的詭譎氛圍。然而,以《本地蛋》的書店作收尾,一種別有洞天的意象,卻更展現出了一種濃厚的生機,以及對中共政權的不屈。
資深香港影人黃百鳴曾批評,《十年》如果夠好,就不應該只提名最佳電影,應該連劇本也一併提名,沒有入圍,代表它水準不到。不過其實《十年》是一部短片合輯,就影片型態上本就吃虧,以演員為例,每個人僅演出五分之一,出場時數過少,本就不可能被提名,劇本亦然。
至於其他拿來批評《十年》的言論,則無知探底,諸如該片預算太低廉這種說法都有,便略過不提。不過眾人之怒皆有其道理,《十年》的獲獎固然令人驚、令人喜,但是否會造成香港金像獎的評獎標準從此轉移,以議題為主,也值得觀察,但筆者並不認為這會成為常態。其後,即便真有新銳導演有意複製該片的成功,也未必會達成如此效果。
今年金馬獎,《十年》想必也躍躍欲試。據悉該片可分為兩種方式報名,一為分為五部短片來報名最佳創作短片獎,但不能報名最佳劇情片等獎項;二為直接報名最佳劇情片等獎項,諸如演員、劇本、剪輯獎都有機會入圍。
想必《十年》肯定志向更大,會直接選擇問鼎最大獎(不過單項除了最佳新導演還有機會一拼,其他大概全數無望)。金馬獎評審的考量為何,將成為今年金馬獎開跑前的最大懸念,相當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