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2024）肯定是近年看到過最過癮的香港電影了。
故事以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前為背景，偷渡來香港的男子陳洛軍因被黑道追殺，躲進九龍城寨，並獲得城寨霸主龍捲風收留，從小失根的他，在此找到地方安身，卻因為捲入父輩血恨而深陷困境。故事其實稱不上有太多新奇之處，但作為一個武打類型片，它卻能讓觀眾看得過癮，驚呼再三。
這裡的過癮分為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是表面上所看見的。整部片無非就是武打戲貫串整部片，不過真要看武打，一般主流觀眾不知南拳北腿等武術流派差異，真的太重視「技術」，反而容易讓人膩。商業大導鄭保瑞深知觀眾喜好，與武術指導谷垣健治專心經營武打動作的創意性，從開頭的車窗戲到九龍城寨內裡的走廊戲，都透過不可能的空間來創造出不可能的動作，令人看得瞠目結舌。
「不可能」是一個關鍵，《九龍城寨之圍城》的許多動作場面顯然違反物理定律，頭號反派王九的「硬氣功」甚至真的能做到刀槍不入，連刀劍插入脖子都能頂住。這些設計都在解放觀眾對這個世界觀的理解，讓我們不再追求真實，願意放心領教導演一連近乎奇幻的武俠招數。上次看到這麼過癮的武術場面，大概是周星馳的《功夫》（2004）和《RRR 雙雄起義 RRR》（2022），而且《功夫》之中高手齊聚的「豬籠城寨」，影射的其實也就是九龍城寨。
此外，舉目所及都是星，也令人大呼過癮，港星古天樂、郭富城與資深武打明星洪金寶聚首之餘，還有「城寨四少」林峯、劉俊謙、胡子彤、張文傑等新生代。相比去年看到的港片《潛行》（2023）煞有其事地安排了彭于晏飾演警司，卻全把戲做給劉德華，鄭保瑞更懂得抓住平衡，可以看見培養明星的野心。而古天樂乍看之下是配角，卻演出「教父」般的氣勢，不只給出了一個好表演，也是一個令人尊敬的表演。
至於第二個層面，則無關我們表面上所看見的，而是潛藏在故事文本之下的政治指涉。作為一個凡事都往政治方向想的觀影者，我當然看得過癮。
事實上，九龍城寨本來就是一個高度政治化的象徵。該地在1899年就是一塊飛地，明明在英屬香港境內，卻受到清廷管轄，後來也曾被日本入侵。二戰後，九龍城寨成了不折不扣的三不管地帶，香港、英國、中國都不想管，使之淪為罪惡的溫床，逃犯與偷渡移民都會選擇潛藏在此。
三不管乍聽之下是混亂，但其實卻也可以說是保有了一定程度的彈性，因為既然各方勢力都不能隨意介入管制，當地住民就能力保自治地位。而這個九龍城寨的自治，所影射的當然就是權力被「強拆」之前的香港。片中有非常多跡象可以察覺這是一則寓言故事，舉例來說，鄭保瑞明顯將九龍城寨浪漫化，將之塑造成一個擁擠卻人情味濃厚的小社區，與其說這是在講九龍城寨，不如說是在講過去美好的香港。
如果說古天樂飾演的龍捲風維護了九龍城寨的地位與秩序，洪金寶飾演的大老闆自然就是野心勃勃的外部勢力。他希望藉著混亂入主九龍城寨，不過即便再怎麼有野心，他表面上仍然重視道統與規矩。大老闆萬萬或許沒想到自己將慘遭得意門生王九暗算，而王九那無視道德與秩序的跋扈土豪形象，卻也讓人不禁產生諸多聯想。
《九龍城寨之圍城》最後幾乎變成一個類似《復仇者聯盟 The Avengers》（2012）一般的英雄主義敘事，但與漫威電影的最大不同在於，漫威英雄最後總是能恢復秩序，但城寨四少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因為哪怕是憑藉武功擊退強敵聊以自慰，最後他們終究無法抵抗大環境與時代的變化，隨著《中英聯合聲明》的簽訂，隨著香港即將面臨回歸，九龍城寨終在1994年遭到拆除。
現今的九龍城寨變成了一個佔地近一千坪的公園，原本住在裡面的人都走了，你可以在裡面看到城寨城牆殘存的牆基，還可以看到一些歷史圖片與文獻的展示，這裡已經成了一個供遊客休憩的大型展覽館。一個公園就不再有政治問題，也不會有人願意爭奪，因為它就是一個沒人放在眼裡的「公園」。
可說九龍城寨的歷史，就是香港現代變遷史的縮影。《九龍城寨之圍城》固然是一部拳拳到肉的商業武打片，但對比去年的《命案》（2023）等作，依然可以看見鄭保瑞作為一個創作者將國族與時代處境融入故事的企圖心。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切入，它都是一部耐人尋味的傑出奇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