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電影《夜校女生》(2024)是繼《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之後,台灣又一部以夜校生的生活為題旨的電影。不過有別於《牯嶺街》明確以建國中學為背景,甚至在建中租借場地拍攝,《夜校女生》模糊了故事的背景,但透過綠衣以及片中提及的升學率等指涉,皆可推斷故事中所稱的「一女中」,就是北一女中。
劇中,小愛因為考試失常而無法考進一女中日間部,在母親堅持之下,只好先進入夜間部就學。只是儘管校方稱日間部與夜間部都是一女中,但夜間部學生的校服學號標色不同,明顯與日間部是不同的「階級」。只不過這並沒有讓小愛煩悶太久,她與共用桌椅的日間部學生敏敏成為會互相通信的「桌友」,兩人無話不談。
到此為止,原以為故事有望朝向同志電影發展,畢竟故事背景在尚屬保守的1990年代,若是這個發展倒是令人驚喜。結果隨著一中男學生路克的「介入」,故事忽然轉變成典型的三角戀,女性友情被男性攪亂,一切盡成了陳腔濫調。有趣的變因在於小愛不願承認自己是夜間部學生,所以決定扯謊到底。而觀眾也都在等待她被揭穿的那一刻,以及看她是如何讓自己從此得到成長。
觀影過程中,我不斷地在思考,到底是什麼樣的觀眾會對《夜校女生》這樣的故事產生共鳴。首先是在電影中不斷地以「純純愛戀」來包裝小愛的情竇初開,也一再強調她身為夜校生的自卑,但實情是,在我15年前從高中畢業的時代,高中生的人際相處已經沒有這麼單純,男女相處也無劇中人物這麼「八股」,入學成績相去甚遠的高中學生相互交往也是常事。更遑論在思維更開放的2020年代,我很懷疑有多少人能從中得到任何共鳴。
如果電影的目標觀眾不是高中生,而是三、四十歲以上觀眾,那就更令人難以想像了。對於這個年紀的正常人而言,已經少有人會在意學校出身。小愛的煩惱只在她的世界成立,但其實難以激起共鳴。就算回憶當年,真有人曾經像她一樣自卑,那現在看到這部片,又能得到什麼療癒和啟發呢?
我們可以很容易地推測,小愛將會隨著劇情進展,而發現自己不該為夜校感到自卑,進而得到成長。但是編導的角度卻令人費解,首先是理應最感動的和解戲,竟是讓小愛發現她自認為不如的敏敏是重考生,最後又發現她始終仰望的高材生路克沒有辦法保送大學,她得意地想著「原來我們是同一種人」,而當理髮阿姨讚美她是一女中學生時,她還強調自己「不是真正的一女中」。
換言之,小愛直到最後一刻仍然深陷在學歷與階級的迷思裡頭,發自內心看不起自己的出身,並不認為自己是真正的一女生學生。而真正讓她的心態撥雲見日的關鍵,並不是學校不該自卑,而是發現原來跟自己也是「半斤八兩」,這種精神勝利法,也許符合小愛的心智,但看在成人觀眾眼裡大概是莫名其妙。就好比一部電影以一個其貌不揚的女性為主角,結局竟不是她學會找到自己的美,而是她發現她所羨慕的人身上有疤,然後她開心地想「原來他也跟我一樣醜」。
當一部電影拍攝的是過去的時代,通常要達到兩個要件才能做出好作品,一是用新世代的角度重新詮釋舊時代或者說出當年不能說的故事,二是找到與當代觀眾的連結。不過《夜校女生》卻是通通都未能做到,價值觀也顯得陳腐而過時,與現在的年輕人沒有任何連結,成為一部即便在二十年前上映也能成立的故事。
過去台灣電影只要披上青春外衣,就有一定紅利可領,但現在的觀眾已經沒有這麼容易打發,而且現在年輕人已經是全面性的早熟,對網路社群的運用知識也遠超過去。光是針對《夜校女生》的監製、導演的發言感到不滿(指控北一女不支持電影拍攝,導致他們必須要重新調整拍攝計畫 1),先不論是非對錯,北一女在校生就能迅速在Threads上凝聚能量,發表論述,甚至推出連署表單等,都令人感佩,這或許是糾結於一天到晚糾結於學歷出身的小愛完全辦不到的事情。(詳見備註)
換言之,三十年前的北一女,與現在的北一女學生,即便穿著同一套制服,隨著時空背景的變化,學生們在乎的事情也不一樣,心智上也有很大差異了。
日前我也看到《夜校女生》的片方已做出回應,表態不會道歉。我固然能夠理解拍片的辛苦,以及那種「既然我主動要拍你,所以你應該要給我面子」的自我本位,但與其撕裂關係,以一副掌握敘事資源的姿態忽視學生的意見,不如出面肯定同學們的自主性,並試著將危機化為轉機,我想這才是「大人」該有的氣度不是嗎?
備註說明
- 事件爭議在於,監製唐在揚稱北一女校方在會議中稱「夜校的故事就留在校史室裡面」。但北一女連署人稍早發文,稱校方有保留會議錄音檔,而錄音中顯示校方並無此發言,發言者是某一名家長。而北一女校方立場則是因為校園空間窘迫無法出借拍攝,並表明從未否認夜校價值,也不會干涉電影創作。
如果屬實,我認為片方應該要審慎回應。不過退一步說,我認為就算北一女因為夜校歷史不值得拍攝而拒絕出借,那也是北一女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