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Myles Pettengill)
你是從什麼時候知道「性愛」是怎麼一回事的呢?
新銳導演莫莉曼寧沃克(Molly Manning Walker)回想起自己還在少女時期,她當時在一個俱樂部的遊戲環節當中親眼看見主持人高喊著「誰先讓他硬誰就贏」,然後一名男子站在台上接受一名女子的挑逗和口交,深感好奇的她站在遠處的撞球台上想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是她第一次親眼目睹所謂的「性愛」。
她還記得自己當時的心情是非常震驚的,但是也許為了讓自己顯得酷一些,莫莉故作興奮地對朋友說:「唷呼!真的是太好玩了吧!」她記得朋友也都表示同感,不過她事後卻發現她們在當下也都是在裝冷靜而已。
16歲時,莫莉在外遭到性侵。她表示當時的自己還可以冷靜應對自己的遭遇,倒是後續的發展卻讓她難以忍受。首先是她的醫師拒絕開給她避孕藥,要求她必須完成報案,而當她報案之後,警察卻建議她不要把事情鬧大,但還是完成了整個偵訊的過程。當學校知情之後,寄了一封信給她,上頭寫著:「如果這件事情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那發生在妳身上就是最合理不過了。」
莫莉在倫敦長大,父親是一名動畫師,母親則在電視台擔任導演。小時候她原本的目標是成為一名足球員,結果15歲時與朋友的一次嘻鬧之下,她從樓上摔下,應聲摔斷了雙腿。
這成為了她人生的轉捩點,休養一年之後,莫莉發現自己無法再重回球場,從此之後,她的人生就是派對和酒精。即便是在被性侵之後,她也依然沒有改變這個不受控的生活模式。
就在19歲那年,因為參與了2011年的社會運動「佔領倫敦」。莫莉開始接觸紀錄片拍攝,隨後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前往伯恩茅斯藝術大學學習攻讀攝影專業,之後她成為了一個產量頗豐的廣告導演,因為仍抱持著拍攝劇情片的夢,她轉向英國電影和電視藝術學院攻讀文學碩士。從足球、酒精與派對之後,她開始沉迷在電影的魔力之中。
不過對攝影情有獨鍾的莫莉永遠難忘自己第一次接受攝影培訓的時候,負責指導的前輩攝影師不屑地對她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非得要訓練妳不可,妳才剛準備要懷孕吧!」那是莫莉第一次意識到作為一個女性,從事電影工作將會是如何的艱難。
在學生時期經歷了一段痛苦的愛情之後,莫莉怕前男友還是不放手,索性剪成平頭,然後開始跟女友約會,結果她發現自己的日子過得更快活了,走在路上不再有男生沒事出言調戲她。就連在片場也更好過了,看起來男性化的她可以輕鬆融入攝影組,還可以跟男同事們暢談足球經。
這個經歷的變化讓她發現自己幾乎在十年之內同時體會了身為女性和男性的感受,也讓她理解從不同性別的角度去看待世界,一切是如此不同。換言之,她開始對男生也有了同理。她想要重新去探索那個自己最灰暗的歲月,不僅是以女性的角度看待性,也是從男性的角度來看待對性的渴望。
在觀賞過安德莉亞阿諾德(Andrea Arnold)的《發現心節奏 Fish Tank》(2009)和《2016 美國甜心 American Honey》(2016)之後,莫莉意識到自己也應該拍攝一部如此真正展現生命力的劇情片。她的首部長片《非關性愛 How to Have Sex》(2023)的概念逐漸形成。莫莉表示:
「在英國的文化之中,我們去度假是為了打破束縛,體驗離家出走的感覺。在這些節日的過程中,我們有著必須上到床的壓力,簡單來說就是要盡可能跟越多人做。對於一個成年人而言,這當然是一個很離譜的想法,但對於一個青少年而言,這就是大家都會遵守的潛規則。」
劇中,塔拉、絲凱和艾瑪三個高中閨蜜前往希臘的克里特島度假,對於這次旅程真正的目的,她們都心照不宣,那就是享受一段性愛之旅,其中仍是處女的塔拉尤其感到興奮與焦慮。不過當她們真的找到男伴同行之後,塔拉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準備好,在性感的妝容與外表之下,她仍然是個小女孩。
是的,她確實將會「如願以償」,她也沒有拒絕,但那就代表她真的接受自己被這樣粗暴的對待嗎?
作品在坎城影展首映之前,莫莉早就已經知道她將可能面臨到的質問。有男性觀眾問她「為什麼塔拉不下床(逃離現場)?」以及「為什麼塔拉不勇敢說不呢?」但隨著越來越多人加入討論,情勢已經開始有了改變。
一次放映結束之後,一名七旬爺爺在門口踱步,一名發行商同仁問他怎麼了,結果他說:
「我發現我年輕時就是劇中的那個帕迪(指加害者)。」
這邊用「加害者」作為標籤事實上並不精確,因為莫莉想要強調這部片並沒有真正典型的性侵案件發生,也沒有典型的受害人和加害人,她想要強調這部片在講述的不是一個犯罪,而是男女雙方對性愛的認知在社會的框架、娛樂媒體的塑造之下仍有偏差,但這不盡然是他們個人的問題。前來度假的陽剛男孩同樣對性愛一無所知,都想要從女性身上要到性,但他們卻鮮少問對方:「妳感覺怎麼樣?」
更微妙的是,當劇中的塔拉跟好友提到自己尚未有過性經驗時,她的好友卻偽裝成自己的性經驗很豐富的樣子(實際上可能自己也是處女)。莫莉表示這其實是同樣可怕的一件事情,因為塔拉之所以會給自己必須破處的壓力,一方面也是同儕所造成的。而她的夥伴儘管身為女性,卻也未必了解她的心情和感受。
莫莉在接受《CNN》採訪時談到:
「很多沒有片中種旅行經驗的人也對這部電影產生了共鳴。我認為這是因為在這個社會中,我們給年輕男性施加了巨大的壓力,要求他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必須要足夠強大,還要能掌控好親密關係。同時,年輕女性也承受著很大的壓力,被要求以某種方式處事或者失去童貞。我認為我們需要從文化角度來審視我們是如何教導年輕人去面對性這件事的。關於女性性快感的討論也非常欠缺,我認為這一切種種,讓男女雙方都面臨了沉重的壓力。」
目前《非關性愛》也開始進入一些校園進行放映,對於莫莉而言,這可能是比在坎城影展獲得一種注目單元最佳影片還要更讓她激動的時刻。她還記得有回在學校放映時,一名男生舉手明確地說塔拉在片中的兩次性愛都不是被性侵,而另一個看起來凶神惡煞的男生卻舉手理性地跟他辯駁,說明在他眼中為什麼這仍然是一種侵犯。這使得她忍不住「哇」了一聲。
另一個確保《非關性愛》能進入校園放映而不會面臨投訴的原因,在於儘管這部片確實描寫了性愛的場景,但作為女性導演的莫莉確保了整部片不會有任何剝削性的場面,也不希望安排不必要的裸露,因為對她來說,實在有太多作品假意關懷女性結果卻拍了太多無意義的性愛場面,只是展現了所謂的「男性凝視」。而且她也安排了親密指導員隨行確保演員感受舒適,甚至整部片90%的劇組成員(包括後期製作成員)都是由女性組成。
莫莉在接受《時代雜誌》採訪時表示:
「我覺得那些談論性侵的電影大多都過於性化了,要不然就是過分地表現性侵造成的創傷。尤其我自己身為女人,我們不需要再次受到精神創傷。對我來說,更有意思的是透過拍攝她(塔拉)的臉部來讓我們感受她的興趣,看看她正在經歷的是什麼。」
另外讓莫莉覺得特別值得玩味的是,很多人看完這部片都大讚片中另外一位男性貝傑是紳士,因為相比帕迪,他更風趣且貼心。莫莉承認對於大多數男生而言,比起從帕迪身上看到自己,大家更寧願相信自己就是貝傑。
不過莫莉忍不住潑了這些喜歡貝傑的觀眾一桶冷水,她提醒了觀眾,貝傑其實在很多方面也辜負了塔拉,她說:
「如果這就是我們對『好人』的標準,那我們恐怕還有漫漫長路要走。」
《非關性愛》問世後立刻在國際間掀起炫風,莫莉形容自己在坎城的放映讓她尤其印象深刻。當電影到了尾聲,上了字卡時,短暫的掌聲響起,她心想也許大家不喜歡。不過字卡上完之後,大家去起立鼓掌了八分鐘,她感覺五味雜陳,因為她感覺自己才在昏暗的剪輯室待了半年走出來,現在卻像是連續參加了12場婚禮。
在各地的放映也帶來了不同的對話,莫莉認為這些討論總是很有趣,例如在較為保守的國度,就是會有老太太起身說「塔拉是自找的」,也有男性觀眾舉手說這部片教會了他不該讓女兒穿短裙出門。但無論如何,對她而言,一部能帶來對話的電影
比什麼都還重要,而且她覺得一部電影不能只為一種性別而存在,更重要的是讓男性也能加入討論的過程,重新去討論性愛之中的「同意」或「不同意」、「要」或「不要」,她相信在這之間存在著一些幽微的細節。莫莉說道:
「對我來說,這部電影的意圖是不要把男性排除在對話之外,我也無意對男性有攻擊性,因為我認為這樣的對話是無益的。特別是我個人身為一名展現男性特質的酷兒女性,我一直覺得社會強迫我以特定的方式行事。每個人都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來自社會的,來自女性的,來自男性的。」
「這就是為什麼這部電影的片名會這麼取(英文片名為:如何做愛),我認為我們在巨大的壓力下不知道該如何進行性行為。所以,我的想法是我們必須重新開始學習這一課,而這需要從扭轉整個社會的觀念才行。」
本文與 MyVideo 合作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