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最近《華盛頓郵報》刊出社論〈為什麼阿根廷沒有更多黑人球員參加世足賽?〉一文,阿根廷右翼政黨隨即酸回「因為我們是國家,不是迪士尼電影」。
許多人訕笑該文章作者,認為美國人要把政治正確的觀點引入足球,似乎是在暗示足球隊也應該注重種族多元。目前這類討論在港台粉專都獲得很多分享,多半都在嘲諷作者是左膠。但我自己花了點時間讀了原文,發現這誤會可大了,作者艾莉卡.丹尼斯.愛德華茲是曾著書討論阿根廷黑人歷史的學者,她寫這篇文的本意完全與大家的想像背道而馳。
目前也看到有網友留言說,阿根廷沒這個問題是因為他們不像美國一樣存在黑奴,但其實如此回覆只是更表現了對歷史的無知。作者愛德華茲提醒我們,阿根廷過去同樣存在大量黑奴,而之所以阿根廷沒有黑人,有很多民間傳言,但最關鍵的原因其實是阿根廷的當權者試圖「脫拉美入歐」,所以系統性抹除了黑人的存在。
這篇文在試著解釋的是阿根廷為何黑人人口很少,而不是在呼籲阿根廷國家隊應該延攬黑人。而且在文末,作者更作出了另一個方向的結論,指出阿根廷也不是大家想像中的這麼白,原來阿根廷國家隊球員的膚色已經是多種族混血的結果。看完之後,你大概會重新考慮對作者的訕笑。
以下是全文翻譯,文章版權屬《華盛頓郵報》所有,以下中文內容僅供學術參考。本人並非專業譯者,內容可能有不精確之處,望請海涵。
〈為什麼阿根廷沒有更多黑人球員參加世足賽?〉
Why doesn’t Argentina have more Black players in the World Cup?
作者:艾莉卡.丹尼斯.愛德華茲(Erika Denise Edwards)
德州大學埃爾帕索分校歷史系副教授
當球迷密切關注阿根廷在世足賽的成功表現時,一個常見的問題再次浮現。為什麼阿根廷沒有更多黑人球員?這與巴西等其他南美國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阿根廷相較之下缺少了黑人球員。
這並不是一個現在才出現的問題。2014年,有球評就打趣道,就連德國國家隊都有至少一名黑人球員,但當年阿根廷卻連一個也沒有。2010年,阿根廷政府發布了一項人口普查,指出全國僅有149,493人是黑人(譯注:阿根廷人口為4091萬),遠低於全國1%的人口。對許多人而言,這項數據似乎坐實了阿根廷為「白人國家」的事實。
然而,在阿根廷的殖民時期(譯注:1530年至1810年),大約有20萬名非洲黑奴在拉普拉塔河上岸。到18世紀末時,阿根廷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是黑人。所以這顯見將阿根廷視作一個白人國家的觀點並不完全精確,也讓人意識到這個國家的建立存在著將黑人抹除的過往。
阿根廷目前流傳幾個不太可信的說法來解釋黑人銳減的原因。
這些說法之中最被普遍相信的,就是黑人被當成了砲灰,在整個19世紀的戰爭中死傷無數。例如革命軍就徵召了黑奴參與阿根廷獨立戰爭(1810-1819)以對抗西班牙軍隊,還給予了他們服役五年可以重獲自由的承諾。
但正如歷史學家喬治.里德.安德魯斯(George Reid Andrews)所指出,其實許多黑人並沒有在戰場上犧牲,反而是直接落跑。軍方名冊顯示,1829年,非洲裔的阿根廷人在第四卡薩多雷軍團之中有31人陣亡,802人脫逃。這些人之中有一些人最遠遷徙到了祕魯的利馬北部。有些人死了,有些人選擇離開或回到家鄉。據阿根廷人口最多的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人口普查數據統計,自1778年到1836年,非洲裔人口整整增加了一倍多。
另一個說法是,由於19世紀的戰爭造成黑人男性大量死亡,阿根廷的黑人婦女別無選擇,只得和歐洲男子通婚或同居,才導致黑人逐漸「消失」。人們認為經過幾代的跨種族混血,創造了膚色更白的人種。依照這個說法,黑人婦女看來像是一個強權壓迫下的受害者,而這個政權支配著她們生活的各個層面。
但最近的一項研究指出,阿根廷的一些黑人婦女其實是有共識性的冒充白人或美洲印地安人,如此才能讓她們自己和孩子獲得白人身分的特權。透過政策的寬限,一些黑人婦女好比巴納貝拉.安東尼亞.維拉蒙特(Bernabela Antonia Villamonte),雖是奴隸出身,卻能在死前不僅獲得自由,還被認定為白人。
其它關於黑人在阿根廷文化欠缺代表性的說法,主要都集中在疫情的爆發,尤其是1871年的黃熱病,有人認為因為貧困之故,許多阿根廷黑人無法遷出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疫區,使得他們只能染病而亡。不過這一點也被證明是不可信的,因為根據數據顯示,當時疫情之下,黑人死亡率並沒有高於其他人種。
其實這些關於黑人在阿根廷「消失」的種種傳說,只是更有助於當權者去掩蓋了這個國家長久以來的歷史遺留問題而已。
實際上,幾個世紀以來,阿根廷一直是黑人的家園,不僅是黑奴和他們的後代,還包括移民。維德角人(譯注:非洲西岸的大西洋島國,1975年自葡萄牙獨立)在19世紀開始持葡萄牙護照移民到阿根廷,也在20世紀的30和40年代大量遷入阿根廷,以船員和碼頭工人的工作維生。
但阿根廷的白人領導人如當時的總統多明戈.福斯蒂諾.薩米恩托(Domingo Faustino Sarmiento)等人卻精心設計了一套說詞來設法消除黑人存在,他們的方法是將現代文明與白人畫上等號。薩米恩托在《Facundo: Or, Civilization and Barbarism》(1845)一書當中直指阿根廷如何陷入落後,以及他認為該如何使阿根廷走向文明。他將歐洲與阿根廷的發展願景做出更強烈的連結,從而否定了非洲或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化遺產。
阿根廷在1853年於全國大多地區廢除奴隸制,1861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廢除奴隸制。隨著奴隸制歷史告終,阿根廷領導人將發展重心擺在現代化,把歐洲視為文明和進步的搖籃。他們相信為了能加入德國、法國和英國的行列,阿根廷必須在種族和文化上消除黑人的存在。
從各個角度來看,這都不是阿根廷獨有的事。在整個拉丁美洲的大多地區如巴西、烏拉圭和古巴,都有著這樣的「白化」歷史。
然而阿根廷的故事之所以顯得特別,是因為它成功地建立了白人的國家的形象。例如在19世紀的50年代,政治哲學家和外交官胡安.包蒂斯塔.阿爾貝迪(Juan Bautista Alberdi)便以「統治就是控制人口」的政見聞名,從而推動了歐洲白人移民到阿根廷。時任阿根廷總統胡斯托.何塞.德.烏爾基薩(Justo José de Urquiza)支持了他的觀點,並將之納入阿根廷的憲法,在第25條修正案明定:「聯邦政府應促進歐洲移民。」
事實上,總統薩米恩托在19世紀末就曾說過「20年後,要看黑人得去巴西一趟」這樣的話。他當然知道阿根廷有黑人,但他認為國家不該永續性地承認他們的存在。阿根廷的樣子確實很快就被改變了,因為在1860年至1914年間,有四百萬歐洲人響應了號召移民至阿根廷。而這一個條款至今仍然保留在阿根廷憲法。
至於在這次大規模歐洲移民之前就在阿根廷生活的黑人和印第安人,大多開始策略性地讓自己被認定為白人,或者讓自己被歸納進更模糊的族群類別之中。
這些族群類別包括Criollo(西班牙或美洲印第安人血統)、Morocho(深褐色)、Pardo(棕色)和trigueño(小麥色)。雖然這終究也是被視為白人之外的群體,但至少能讓他們與黑人脫離關係,這正好是當時阿根廷政府想看到的。
儘管這些歷史因素造成黑人的存在被抹去,但阿根廷仍有黑人人口存在,而且有更多的非裔人口移民到了阿根廷。在今天,維德角移民和他們的後代有12000到15000人,主要定居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地區。在20世紀的90年代和21世紀,由於歐洲移民法從嚴,西非人轉而大量遷居至阿根廷。雖然根據人口普查,2001年阿根廷安置了1900名非洲出生的國民,但到了2010年,這個數字幾乎翻了一倍。在過去十年,來自巴西、古巴和烏拉圭等其它拉丁美洲各國的非洲後裔也有越來越多人進入阿根廷尋找工作機會。
這段歷史表明,僅管阿根廷的足球國家隊不包括非洲人後裔,或者大多數人會認定是黑人的人,但它也未必就是一個全然的白人球隊。
雖然阿根廷在追求成為現代白人國家的過程中,族群分類等於形同虛設,但「莫洛喬(morocho)」的存在,卻足以喚起了這段黑人和原住民被抹去的過往。「莫洛喬」是個不帶貶義的稱呼,今天在阿根廷仍然通用,所指的是棕褐色皮膚的人,是用來區別非白人的一種說法。
也許阿根廷最著名的「莫洛喬」是足壇傳奇人物馬拉杜納(Diego Maradona),他在20世紀的80和90年代叱吒風雲。他在2020年11月去世時,阿根廷進入了三天全國哀悼期。說來也是諷刺,這樣一位非白人的傳奇人物竟然成為了「白人國家」阿根廷的足球代言人。
目前阿根廷球隊的幾個球星都可能被稱為「莫洛喬」。了解這段歷史,就會發現阿根廷球隊的多樣性遠超過我們所想像。這段歷史同時還提醒了我們,許多國家領導人在建設所謂的現代國家的過程中,是如何抹除或減少黑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