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濱口竜介這麼會說故事？
也許在他2013年與酒井耕聯合執導的《說故事的人 Storytellers》能夠找到一些端倪。這是一個始於故事，終於故事的一部紀錄片。片中，他隨著年過八旬的民間故事採集專家小野和子四處尋訪，小野老師深感許多民間故事會隨著長者的逝去而凋零，於是周遊鄉間，試圖找到所有「說故事的人」，並將他們的故事紀錄下來。
在這個過程當中，小野老師發現許多長者所述說的故事，很多都有著雷同的情節，幾乎只是人物與元素做了一點替換。例如一個神官有感於自己不被百姓信任，神明卻托夢賜給他一個能夠使人屁股說話以及一個能使之閉嘴的神奇鍋鏟。結果這名神官拿著它自導自演，讓一名富家女的屁股碟碟不休，之後再出面「施法」拯救她，果真獲得了名望。但在另一位老先生的版本之中，神官卻被換成了遊手好閒的男子，他靠著同一招，卻是抱得了美人歸。
大家都相信生物會演化，卻沒想到其實故事也會演化。光是一個《灰姑娘》故事，就有成千上百種變體，從唐朝的《酉陽雜俎》，一直到後續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撰寫的版本與迪士尼電影版，表徵了這些故事是如何因應不同時代而形成變化。以上述案例來看，無論是哪一個版本，都沒有對錯之分，足以引人入勝就是好故事，也才能存活下來。
更好玩的是，另一個受訪的老太太卻說她童年從來沒聽過上述的屁股故事，她說因為自己出身辛勤工作的農家，這種不勞而獲的故事，父母可不會說給他們聽。或許在這世界上也存在另一個版本，濫用神力的神官或匪類可能遭到了揭穿？父母也能藉此給孩子一些道德上的訓教。所以故事除了給予精神性撫慰，也可以有著實用目的。幼時，父母親們不也常用虎姑婆的故事威嚇我們不要私自亂跑？
片中最有趣的一段辯證，無疑是佐藤玲子（附圖）說的猴子故事。這個故事的內容是關於一個父親請猴子幫忙處理農務，草率地允諾要將女兒許配給牠，作以報答。結果這名糊塗的父親後悔不已，卻也只能拜託女兒承受後果。兩個女兒都不願出嫁，反而是小女兒同意了。沒想到小女兒不是省油的燈，她深知猴子對自己言聽計從，就叫他抬著一堆東西爬上樹，導致牠摔進湖裡慘死。
在故事的最後，小女兒回了家，得意地表示自己已經除掉了猴子丈夫，父親也感到欣慰。
相信許多人聽到這個故事，直覺都是，「這個猴子未免也太衰了吧？」畢竟牠也沒有利用任何詭計與心機達到目的，後來也把太太捧在手心上疼。人類不守承諾，將牠逼死，才應該是故事裡的反派。聽故事的小野老師也有類似觀點，不過佐藤玲子聽完卻說自己從來沒往那個方向想去，認為這就是一個大快人心的故事。
隨著她了解更多佐藤玲子的背景、進一步反思上一代女性的生活環境與價值觀之後，小野老師才悟出一個道理。首先，猴子其實不是真的猴子，而是有錢人的隱喻。早期農家家貧，如果沒能力養女兒，出於無奈，也只好趕快讓女兒出嫁。但是古時候女性毫無地位可言，嫁出去之後再苦也只能吞下去，像傭人般服侍老公一家人。
但在這個故事之中，小女兒可是聰明伶俐，還能指使老公做牛做馬，最後甚至害死牠，得以回到父親身邊。這不正是實現了古時許多女性的解放理想嗎？小野老師這才檢討自己，她看待這個故事的角度，確實太當代本位，沒考量到它在不同時代底下，可能傳遞出來的弦外之音。
跳脫出民間故事、童話故事的標籤，其實這個故事得以流傳，正是反映了當時女性如何藉由說故事、聽故事讓生命得以找到出口。現代人透過追劇找到精神出口，看別人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然後感到身心舒暢，宛如自己做了同樣的事情一樣。本質上看來，跟佐藤玲子說故事所達到的效果並無二致。
透過民間故事的採集，便更清楚真正吸引人、流傳百世的故事該具備哪些要素。傳統所說的三幕劇、起承轉合、英雄旅程等戲劇故事結構，並不是由某個人突然發明的，而是經過數萬年演化而來的。一旦掌握了這些故事的本質，似乎就能找到了之所以這些故事之所以能撩動人心弦的原因。
表面上只是在聽長者們說故事，其實這也像是濱口竜介為自己準備的劇本進修課。《說故事的人》當中提到的故事就現代觀點來看，未必這麼引人入勝，裡頭的故事反而經常有著令人錯愕的結局。但聽著、聽著，就是能感受到一種古怪的吸引力，總想繼續聽下去，聽完過了一段時間，也還能反覆想起。
它為什麼迷人、為什麼打動人？我也不清楚，但這就像濱口竜介的作品帶給我的感受一樣。究竟濱口竜介為什麼這麼懂得說故事？我沒有答案，但我想他肯定是一個聽了很多故事的人，然後他也懂得將之作為養分轉化成自己的故事。《說故事的人》很難說是一部具有作者性的作品，但他絕對有助於你理解濱口竜介的創作思緒，也值得所有有心投身創作的朋友反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