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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瑞典名導柏格曼是納粹分子?俄國新政宣究竟有幾分真實?

俄烏戰爭爆發後,歐洲鄰近國家深感唇亡齒寒的道理,決定申請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以下簡稱北約),圖的是一旦成為美國盟友,俄國就不敢拿他們下手。其中就屬北歐國家最為積極,過去向來保持中立的瑞典與芬蘭都表態加入。然而,這顯然惹火了普丁(Vladimir Putin)為首的俄國政權,其採取的回擊方式先是從「大內宣」出發,全力對內抹黑瑞典形象。

一般俄國人之所以支持入侵烏克蘭,正是被親政府的媒體引導所致,許多人相信烏克蘭是一個由親納粹的右翼分子主導的國家,認為俄羅斯的出兵師出有名。其實普丁的主張倒也不是全屬虛構,烏克蘭國內確實存在反猶勢力,在東部擁有一定勢力的「亞速營」也被認為帶有明顯種族主義傾向。但是天下人都知道這終究只是一個出兵的藉口,烏克蘭近年選擇靠攏美國、表態加入北約,才是惹惱普丁的關鍵因素。


這些瑞典人挺過納粹?還是俄羅斯的大內宣?

根據目前英國《每日郵報》等媒體報導,俄國政府已經動起來,在大街上印上破壞瑞典形象的海報。近期俄國人可以在巴士站上看到一套文宣,上頭直指備受國際喜愛的瑞典作家阿思緹林格倫(Astrid Lindgren)、「宜家」(IKEA)創辦人英格瓦坎普拉(Ingvar Kamprad)、名導英格瑪柏格曼(Ingmar Bergman)與瑞典前國王古斯塔夫五世(King Gustaf V)皆是納粹分子。以大字寫著:

「我們反納粹,但他們不是。」

據俄國外交部回應,刊登這些宣傳的單位是一個名為「我們的勝利」的民間組織,試圖撇清關係。但既然能在公共交通設施看到這些海報,說明這背後當然存在政府當局的默許。建立對瑞典的敵意,恐怕真是俄國政府目前的「主旋律」。

前任瑞典首相卡爾畢爾德(Carl Bildt)聞之怒批,稱「完全不能接受這些宣傳。」並質疑俄羅斯可能也要對瑞典發動所謂的「去納粹化」行動,說道:

「我認為這將進一步鞏固瑞典對加入北約的決心。」

當然,既然這是一個對內宣傳,俄國當然不在乎此舉是不是會造成瑞典反感。但值得玩味的是,卡爾畢爾德卻沒有特別否認被點名的這些名人與納粹的關係,因為他知道刻意去撇清,只可能落人口實。畢竟上述名人的確與納粹有所連結,或許讓電影迷由衷驚訝的是,就連大導柏格曼也曾經是納粹的信徒。


政治歸政治,藝術歸藝術?創作者們的納粹醜聞

柏格曼以《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 1957)、《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 1957)、《處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 1960)、《假面》(Persona, 1966)、《秋光奏鳴曲》(Autumn Sonata, 1978)、《芬妮和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 1982)等作聞名,三度奪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殊榮。直至如今,其作品依然有深遠影響力,有著殿堂地位。

在生涯晚期,柏格曼誠懇地道出自己的過往經歷——坦承自己曾奉希特勒(Adolf Hitler)為偶像。在歐美,再誠實的人都會選擇性地隱藏自己與納粹的關係,這是過去七十年來從未動搖過政治正確準則,柏格曼的自白實在有其危險性。

著有文學巨作《錫鼓》(The Tin Drum, 1959)等作的德國作家鈞特葛拉斯(Günter Grass),在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七年後坦承自己曾在17歲時加入納粹武裝親衛隊。雖然他強調自己加入的是補給部隊,從未實際犯下戰爭罪行,但這已經足以讓他成為眾矢之的。畢竟葛拉斯的著作闡述了納粹暴行對人性的戕害,讀者卻不知他自己就是當事人之一,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予以諒解。

但有更多人選擇隱而不談自己與納粹的關係。在柏林影展主席阿爾弗雷德鮑爾(Alfred Bauer)過世34年之後,柏林影展才發現原來他曾在納粹時期出任要津,以鐵腕手段控制演藝人員。德國人之所以如此後知後覺,也是因為鮑爾在戰後努力為自己漂白,幾乎抹除了大多他在納粹當政時的紀錄。

由此可見,柏格曼甘冒晚節不保的風險,提出自己曾經對納粹的嚮往,並不是件尋常的決定。


「中立」的瑞典?柏格曼曾挺納粹的可能因素

1999年,柏格曼導演生涯已屆尾聲。他向瑞典作家瑪莉亞–皮亞波伊休斯(Maria-Pia Boethius)首次承認自己在1936年,也就是18歲那年造訪德國,曾接受一個納粹家庭的接待,並親眼參加過希特勒的演講集會。他形容當時對希特勒產生好感,指出他有著「難以置信的魅力,足以讓人群亢奮」。並說道:

「多年來,我一直站在希特勒這一邊,為他的成功感到欣喜,為他的失敗感到悲憤。」

當時的他,認為納粹黨代表的是一種年輕的希望,反而認為共產黨才是歐洲的最大的威脅。為了表明自己對納粹的效忠,柏格曼承認自己曾與手足與好友襲擊過猶太人的居所,並且在牆上塗抹上象徵納粹政權的「卐」字記號。他也承認自己是在戰爭結束之後一段時間,得知集中營裡的屠殺真相之後,才認清自己的信仰是錯誤的。

「當一切真相大白時,那對我而言無疑是一個可怕的衝擊。以一種最激烈的方式,我忽然失去了自己的純真。」柏格曼表示。

柏格曼會篤信納粹或許也受到他的家庭影響,他的父親是一名極端右翼分子,而他祖上也有德國血統。他的哥哥更加入了與納粹有密切合作的青年組織瑞典國家聯盟。不過他們的政治信念在當時的瑞典倒也未必是異數,因為與大多歐洲國家不同,瑞典為免戰火肆虐,選擇奉行中立政策。

中立聽來好聽,但其實瑞典也是透過不斷向軸心國讓步才得以維持承平。戰爭期間,瑞典提供了納粹德國過境運輸軍火,也始終維持鐵礦石的供應。而這些決策也獲得時任國王古斯塔夫五世的支持,據稱為希特勒支持者的他,曾在納粹入侵蘇聯時提筆寫信道賀。是一直到1943年,納粹露出頹勢,瑞典才見風轉舵,停止對軸心國的支援。

維持中立國姿態的瑞典,並沒有遭到德國進犯,甚至與納粹黨維持緊密合作,因此柏格曼對希特勒的正面肯定也是其來有自。不過即便對集中營的暴行感到憤慨,卻倒也未必他的政治立場就有了急遽的轉變。

曾以《鴿子在樹枝上沉思》(A Pigeon Sat on a Branch Reflecting on Existence, 2014)榮獲威尼斯金獅獎的瑞典名導洛伊安德森(Roy Andersson)就曾在2015年的訪談中指控當年在瑞典電影學院執教的柏格曼,在私下依然保有法西斯價值觀,曾多次反對學生創作反越戰等左派題材之作,安德森明白地說「柏格曼不是一個好人」。他表示柏格曼曾多次要脅他不得創作左派電影,揚言動用權力達成目的,更表明要毀掉他的職業生涯。


一個不再「獨善其身」的年代

無論如何,晚年的柏格曼不避諱談論納粹對自己的影響,並真心表示悔意,在當時並未引起太多爭議與風波。很大原因也在於柏格曼並未以軍人身分直接參與屠殺暴行,也不像鈞特葛拉斯一般運用戰爭際遇為故事題材。柏格曼的作品始終被認為是非政治性的。

換個角度來看,柏格曼或該慶幸自己早一步告別人世。因為近年歐美近年左派當道,對影人過往的過錯皆以最高道德標準檢視,柏格曼如果活到現在,恐怕難逃各界指謫。更不用說他在自傳草稿中承認自己強暴女友卡琳蘭比(Karin Lannby)之事,擺在現在的輿論風氣,他可能也會如同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般遭到唾棄。

誠然俄國在這時拿柏格曼等名人作為箭靶,確實令人感到莫名其妙,但其指控卻也不是無憑無據。不過畢竟目前的俄國無疑站在道德低點,其論述自然不會有多少人留意。但要是如果此一「翻案」是從英國人或美國人發起,其效果恐怕會是完全不同。

但是這種翻案到最後不外乎就是你死我亡、兩敗俱傷,畢竟在那個是非混沌的非常時期,有多少人敢說自己純然清白?不過這題恐怕對瑞典人而言,又是格外難解,因為作為左右逢源的中立國,瑞典確實曾經成了納粹政權的幫兇。雖然中立意味著「不選邊站」,卻也意味著道德上的模糊性。

或許可說如果當時瑞典不以中立國自居,勇於抗衡希特勒,柏格曼未必不會更早看盡納粹的真面貌。如今瑞典打算放棄中立原則,加入北約,正是說明了瑞典人不想孤軍面對俄國威脅,也同時表明他們不願再次重蹈覆轍,讓自己在歷史上又一次成為暴政的助力。

選擇中立,獨善其身,過去意味著愛好和平,未來恐怕不再是如此了。

本文同時刊載於 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