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影《大災難家》(The Disaster Artist ,2017)之中,身兼多職的美國電影人湯米維索(Tommy Wiseau)的古怪、孤僻、偏執、自命不凡、善妒等等性情被詳實呈現,作為一個電影導演、演員,他顯然毫無才華可言。然而,在該片導演、男主角詹姆斯法蘭柯(James Franco)的善意改編之下,一場災難性的悲劇人物成了茶餘飯後的親切笑料,甚至帶有點奇妙的勵志性。
反觀,就在同一年度,法國導演米歇爾哈札納維西斯(Michel Hazanavicius)同樣執導了一部關於電影工作者的傳記電影,名為《情陷高達》(Redoubtable ,2017),所聚焦的「大師」,個性幾乎與維索完全相符,但此人所獲得的影史地位之高,沒有戲謔成分──他是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
凡是對電影史略知一二的人,不會沒聽過高達這個名號。同期戰友楚浮(François Truffaut)便曾推崇道:
「電影史可分為高達之前的電影,和高達之後的電影。」
楚浮(François Truffaut)
在法國新浪潮席捲之時,影評人出身的高達扛起攝影機拍出了《斷了氣》(Breathless ,1960),他在片中運用了跳接等在過往被認為違反電影規則的手法,在敘事形式上更是大膽脫俗,從而被認為解放了電影。往後作品如《輕蔑》(Contempt ,1963)一樣力求實驗,也獲得觀眾與影評人的雙重肯定。
一時間成為法國影壇的寵兒,高達卻在短短幾年之內顛覆了自己原先關注的戲劇題材,而更著重在政治思想。在1967年,他拍攝了《中國姑娘(暫譯)》(La Chinoise),這是一部關於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與修正主義等多個共產主義的路線辯證之作。他放肆地嘗試去戲劇性,安排數名演員在片中朗誦共產主義,思辨革命的可能性。而這只是他走向更極端的論文電影之前。
高達原先期盼能帶著該片能前往中國巡迴放映,卻事與願違,中國駐法大使無法理解他的美學與政治思想。在《情陷高達》當中,也描述了該片在亞維儂影展首映的慘況,觀眾不是離席就是在打盹。
事實上,《中國姑娘》反映了高達在當年對毛思想的崇敬,事過境遷,以當下角度來看,該片所闡述的理念無疑令人不堪回首,不過其過於激進的政治宣誓,即便在文革慘況未被揭露的時年歐陸,也不被一般觀眾接納。
與此同時,高達與他在《中國姑娘》中的女主角安妮維亞澤姆斯基(Anne Wiazemsky)正處於熱戀,兩人於1967年結婚。她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弗朗索瓦莫里亞克(François Mauriac)的外孫女,出身名門。如同劇中所述,安妮對高達的愛是出自於崇敬(如同本片之英文片名所示),或許還帶有點虛榮。而本片便是基於她的自傳《Un An Après》改編而成。
誠如前頭提及的湯米維索,高達在安妮的眼中,幾乎沒有一點神性可言,與其說是電影宗師,更像是個幼稚、好鬥、好吊書袋的青少年,在此情況之下,導演米歇爾哈札納維西斯選擇將電影以喜劇基調呈現之,甚至大肆引用了高達常見的電影技法。但相比劇中的維索使人失笑,劇中的高達更多時刻使人啞然。
高達的頑劣性格在安妮眼中一開始還屬於一種特立獨行,可以勉強欣賞。但久而久之,她發覺高達竟與尚未社會化的青少年男孩有著高度的相似。高達不僅任意詆毀與其想法不同者,也包括隨性地羞辱無辜老人以及對自己表示崇敬的學生。聲稱自己為無產階級者、北美印地安人發聲,但卻與之實情一竅不通。
直到高達在最後那最俗不可耐的決定,終於讓安妮下定決心。直到片末,高達仍在放膽執行他的創作實驗,但如同安妮對的觀察,高達其實從未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然而,或許我們也可以解讀成,是安妮從來不清楚高達的價值體系,她才是真正的無知者。但除卻對電影、社會的觀察,純粹地思索一段婚姻的關係,高達無疑是最糟糕的丈夫。
這也難怪,在坎城影展首映後,本片遭受媒體、影評人惡評以對。同理,在台灣拍攝一部嘲弄楊德昌的電影,成績再斐然,估計也難逃各界一番嚴詞批判。平心而論,就前妻的角度來為一個人的人生作定論,自然有失公允。不過筆者仍不得不佩服哈札納維西斯的膽識(他出生之時,正好是1967年),如此勇於犯上、絲毫不懂得敬老尊賢的精神,不也是新浪潮要素?
在劇中,高達在五月風暴期間來到大學學府,在面對學生惡言攻擊之後,他不願或是不敢抵抗,黯然離場。安妮問他,為何不回應學生的冒犯,他卻回道:
「我無法反駁,因為學生說的話是發自內心。」
不曉得他看了這部《情陷高達》,是否會一樣悻悻然地無言以對?
十幾年前,當高達被記者問到《斷了氣》等等片的成就時,他也只是平靜地說道:「那都過去了。」不過此語並不意味著高達就不再惹人厭,再看看安妮華達(Agnès Varda)與JR聯合執導的紀錄片《最酷的旅伴》(Faces Places ,2017)便得以「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