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媒《紐約時報》的專訪之中,《七五計劃 Plan 75》(2022)的導演早川千惠數度強調安樂死沒有對錯,她說:
「我認為你希望生命如何終結以及希望怎麼死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決定,我不認為這是非黑即白的事情。」
說是這麼說,怎麼拍出來的電影說的卻是另一套呢?
故事背景設定在不遠的未來,日本政府提出新政策,讓75歲以上的長者能享有申請結束生命的權利,並且可以在此之前領到一筆豐厚的補助金。
導演早川千惠在設計了一個頗具挑戰性的命題,其意圖明顯是要針對日本人口老化所造成的社會問題進行討論。我想沒有人會期待這樣的題目能夠出現標準解答,但至少總會期待導演能以此提出超越觀眾所能預料的面向。
可想而知的,如果今天一部電影開始的前提是關於一個政策的實施,除非這是一部八股的政宣電影,否則事後發展肯定是在告訴我們這個政策出了什麼問題。為了讓觀者看到更多問題的角度,導演安排了三位要角,分別是年近八十的獨居婦人、菲律賓女移工與參與該計畫專案的一名男性職員。
只是本片大多篇幅都擺在獨居婦人阿道的視角,資深演員倍賞千惠子(附圖)的沉著演技很壓得住場,只是根本問題在於,這條主線無法帶來新的觀點。我們都可以預料她起先必然會拒絕加入這項計畫,也知道她最後會因為一些原因而屈服,因此戲的重點在於過程。
導演或許認為決心選擇死亡是個不容易的抉擇,必須有絕對深刻的動機與完整的心境轉折,於是她耗費了太多時間在描寫阿道跨出去前的猶疑,反而讓主角一直處在一個停滯的局面,讓故事難以流暢地推動下去。當故事帶到計畫職員岡部的叔叔也遞交申請後,也可以料想他可能會為此感到矛盾與不捨,只是這條線的設計卻不是冗長的問題,而是沒有根本的說服力,始終沒有表露個性與情緒的岡部究竟為何會如此在意一個不相往來的親戚的抉擇?
早川千惠固然想到了一個絕佳的構想,但卻不具備刻畫角色、編織故事的基本能力,三條線顯得極其發散,使得作品蒼白無力。不過最嚴重的問題,卻也不是上述這些,而是她在最後試著給出一個她心中的解答。即她認為這個計畫是不應該成立的,暗示政府的舉措是違反人道的。
對一個議題提出具體的見解與答案,可謂是有勇氣的,但問題在於早川千惠為了說服觀眾這個計畫不該存在,採取的策略竟是指摘官僚體系的僵化與反人性化、相關工作人員的貪腐問題(基層員工可以輕易拿走逝者的遺物)以及制度規劃與執行的種種不完善(例如人員流動欠缺管制,逝者的遺體可以被光天化日搬走等)。
這個處理導向無疑是可議的。如果早川千惠認為這些制度問題是「七五計畫」不該被執行的原因,那要是這一切問題都被妥善地改正了(確實也不是不可能被解決),難道這個計畫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嗎?
為了讓觀眾也認定這項計畫不該被鼓勵,早川千惠設計了這個計畫的漏洞,然後告訴觀眾所以這個計畫理當失敗,但問題是如此一來,問題的核心將無法被觸及。可能有人會指出,或許這樣的計畫實際執行了,真的會存在上述弊病,這或許也是事實,但作為一部辯證長者在政府的授權下終結性命是否人道的作品之中,將結局導向制度疏失,根本無助於問題根本的討論。
這個結局終究是一廂情願的。也許在這個制度的確存在問題,但不代表已經無法尋得生命出處的長者就該隨之放棄他們選擇安樂死的權力,但忙著自圓其說的導演最後卻強制加諸了一個結局給觀眾。她試著給出一個雨過天青的收場,只差沒有讓長輩們集體合唱〈明天會更好〉。
命題滿分,但人物與劇情都做不到位,看出有時候要做出荒誕效果,卻也抓不住準心,早川千惠並沒有提出一個具備革命意義的創作論述,也沒有帶給觀眾驚喜感。然而,該片獲得日本官方推舉參與奧斯卡獎最佳國際影片卻一點也不令我感到意外,畢竟它至少在表面上得以激起觀眾的反思,卻也是如此地保守、如此緊密地貼合了安全的日本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