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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2022奧斯卡「台上的一記耳光之後,不再是不容褻瀆的電影殿堂?」

在2022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之前,最熱門的話題有下列幾個:西恩潘(Sean Penn)呼籲影藝學院讓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在台上致詞、沒提名的熱門歌曲〈我們不提布魯諾〉(”We Don’t Talk About Bruno”)是否會獲邀登台表演、新星瑞秋曾格勒(Rachel Zegler)沒有受邀參加奧斯卡等等⋯⋯。

這些議題很少跟電影本身有密切相關,畢竟在乎《犬山記》(The Power of the Dog)、《樂動心旋律》(CODA)誰輸誰贏的終究還是圈內影迷。外界只想知道奧斯卡有什麼看點,甚至連主辦奧斯卡的影藝學院本身也更在乎這件事。

為了收視率考量,影藝學院希望將奧斯卡頒獎典禮縮短為三小時以內,最終決定提前頒發最佳剪輯等八個獎項,直接在直播時播放精華片段。聽到外界狂愛沒有獲得提名的〈我們不提布魯諾〉,破例讓它得以被演出;又聽到外界為《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女主角瑞秋曾格勒沒受邀而叫屈,也趕緊亡羊補牢,讓她擔任頒獎嘉賓;甚至破天荒增設了「影迷最愛電影獎」,讓推特網友決定得主。

似乎只要能對收視率有幫助的事,奧斯卡全做了。


奧斯卡的難題:如何回應這巨變的世界

然而,隨著入圍名單揭曉之後,俄烏戰爭猝不及防地開打,反讓影藝學院真正陷入尷尬。畢竟奧斯卡入圍電影大多數反應的都是所謂「第一世界的煩惱」,例如,《樂動心旋律》關於身障家庭在勞資糾紛挺身而出、《在車上》(Drive My Car)的中產階級主角走不出妻子之死的陰影、《王者理查》(King Richard)描寫希望讓女兒打破種族藩籬的黑人父親、《犬山記》則敘述了一個被迫隱藏性向的同志牛仔悲情史。

撇除這些電影好壞,隨著奧斯卡的關注觸角越來越延伸全球、追求政治正確、普世價值等,這些主要入圍的電影所講述的議題擺在現前流離失所、面臨生死交關的烏克蘭人面前,幾乎不值一提。正在拍攝俄烏戰爭紀錄片的西恩潘的登高一呼並不是沒有道理,既然奧斯卡本身無法對這個世界的巨變做出及時反應,那直接讓演員出身的澤倫斯基出場不就得了?

奧斯卡過去也有讓政治人物發言的前例,這次是否有跟澤倫斯基洽談不得而知。但問題是,讓澤倫斯基發言或許可以博得美名,也能增加收視率,但也可能招來反噬。畢竟澤倫斯基目前正在領導一個國家打仗,邀他與一群養尊處優的美國娛樂界人士發言,畫面倒也不見得好看,可能反而更顯得諷刺。

後來奧斯卡獎在頒獎典禮當中,以字卡呼籲世人為烏克蘭默哀、並聲援烏克蘭,並未邀請澤倫斯基登台。


眾人不及反應的「一記耳光」

儘管如此,現在世人也沒有很在乎澤倫斯基到底有沒有來(說不定慶幸他沒有來);也不在乎西恩潘是否真的要履行承諾——熔掉奧斯卡的獎座。

因為在最佳紀錄片的頒獎橋段,以喜劇見長的克里斯洛克(Chris Rock)被入圍本屆最佳男主角的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搧了一巴掌。起先所有觀眾還能笑著看這個橋段,等著稍後尷尬的氣氛打破,證實只是一個兩人設計的玩笑。但隨著威爾史密斯在台下以三字經向上咆哮(有些地區的電視轉播來不及消音),全世界的觀眾都看傻了。

原來克里斯洛克揶揄威爾史密斯正受掉髮所擾的愛妻潔達蘋姬史密斯(Jada Pinkett Smith)可以去演《魔鬼女大兵》(G.I. Jane, 1997)續集,畢竟軍人都得剃髮。威爾史密斯旋即上台教訓了克里斯洛克一頓。

事件還有後續,同時入圍影帝的老大哥丹佐華盛頓(Denzel Washington)後來趁著廣告時間勸了威爾史密斯一番。當威爾史密斯真的以《王者理查》獲獎時,淚眼向奧斯卡獎與所有慘被喧賓奪主的入圍者致歉。可想而知,這件事的議論還會持續好一段時間,網上爭議從威爾史密斯該不該打人,再延伸到玩笑是不是存在界線、這個冒犯笑話是不是有得到影藝學院同意等。

諷刺的是,一個表彰電影的盛會,最後話題熱點居然都跟電影本身沒有太大關係,無論是事前抑或之後都是如此。威爾史密斯上台打人的畫面實在太過戲劇性,也太過突發,以至於導播就這樣播出了整個過程。此畫面在網上廣為流傳,點閱率和討論度(甚至精彩度),都超越奧斯卡入圍作品。

前頭說奧斯卡跟不上世界腳步,無法立刻透過電影反應整個世界的脈動。沒想到就在奧斯卡獎頒獎典禮本身應驗了,也實在是諷刺至極。

先不論對錯,威爾史密斯著實救了奧斯卡獎,在他的驚人之舉之後,所有人都轉開電視機關心事件後續,可以預見本屆奧斯卡收視率將創新高。在此之後,連奧斯卡如何談俄烏戰爭都不再這麼重要,更不用說最後其實相當驚人的結果,一部Apple TV+出品的串流電影《樂動心旋律》拿下了最佳影片,有誰真的在乎?


串流平台電影的出頭天

過去最佳影片很長一段時間最被看好的都是Netflix(網飛)出品的《犬山記》,不過該片卻在一個月之內連連翻船,聲勢被《樂動心旋律》整碗捧去。其實無論是誰贏,都是寫下歷史,疫情之前還被好萊塢視為洪水猛獸的串流電影終於出頭天。

嚴格說來,以1920年的美國西部時代為背景的《犬山記》具有更高藝術性,節制的敘事與群星恰如其分的演技展現,普遍被認為更有「奧斯卡格局」。但我認為它最大的限制反倒不見得是在電影本身,而是盛載它的媒體。《犬山記》明顯是一部充滿細節的作品,節奏也略為緩慢,需要在電影院的沉浸觀賞更能讓人入戲。換言之,它並不適合在網路平台上被欣賞,而《樂動心旋律》則完全沒有這樣的限制。

溫情小品《樂動心旋律》改編自法國電影《貝禮一家》(The Belier Family, 2014),是一部關於一個聽障家族的故事。雖然輕鬆感人,但未必有太強烈的記憶點,在電影技法上也全無突破;特色僅在於它是一部難得的手語電影,同時也打破聽障族群的刻板印象,他們在片中就像健全人一般得以閒話家常,甚至有著活躍的性生活。

許多海內外分析者解讀,在疫情與戰火頻傳的時代,世人就是需要這種輕鬆小品來進行逃避,這讓《樂動心旋律》獲得青睞。不過在此想開個玩笑,或許也有可能是在亂局之後,世人比較容易迷失判斷。在911事件發生的後一年,奧斯卡不選了現在看來相當平庸的《美麗境界》(A Beautiful Mind)?


符合政治正確、迎合觀眾喜好的奧斯卡?

《樂動心旋律》的勝利其實很大程度的確是因為政治正確因素加乘。奧斯卡的「2025光圈計畫」(Aperture 2025)目前正在籌劃中,預計在2024年生效,要求未來入圍電影將安排30%的女性、LGBTQ、身障者或代表性不足族裔加入,《樂動心旋律》的題材正好符合「奧斯卡主旋律」。雖然業界對於這項改革普遍表達憂心,以今年十部最佳影片為例,據悉只有五部完全符合資格。

奧斯卡近年屢次做出因應外界期待的改變,定位也日益改變。從美國的奧斯卡,變成世界的奧斯卡;也從白人的奧斯卡,變成所有人種的奧斯卡。這些大幅改變,的確讓人感到奧斯卡的多元性、與社會對話的企圖心。

但如果奧斯卡將勢必走向收視率衰弱(你很難期待每年都有人上台揍人吧)的命運,那它的影響力也將會日益衰減。這個擁有近百年歷史的招牌獎項,難道真的就永遠不會遭遇動搖嗎?

威爾史密斯上台揍了克里斯洛克的行為,其實在此看來卻是一個有隱喻性的行動。我的意思是,奧斯卡恐怕不再是一個如此神聖不可褻瀆的聖殿,威爾史密斯的行為不只是報復,自然也是對奧斯卡獎這個金字招牌的不敬。但他顯然毫不在意。


奧斯卡增設討好大眾、但全無含金量的「影迷最愛電影獎」,邀請與好萊塢無關的韓國團體BTS(防彈少年團)作引言,以及為了節省時間預頒獎項的行動,都已經顯示奧斯卡更想走向大眾,而與影人甚至他們代表的專業脫節。不過,顯得弔詭的是,奧斯卡宣示要提升收視率,但最受觀眾歡迎的入圍電影《沙丘》(Dune)所獲得的六個獎項卻有四個都被放在預頒環節。

然而,為了平衡影迷心情,還是有一些亮眼橋段,例如向《教父》(The Godfather, 1972)、《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 1994)等經典電影的致敬環節等。不過反而也因為這些電影的出現,更凸顯了今年奧斯卡獎的平庸。在電影小子(Movie brats)大顯神威的《教父》時代以及《黑色追緝令》創造後現代炫風的時代,都堪稱是一個電影史的關鍵節點,但在這一年度,卻沒有太多令人驚豔的、新的電影誕生。

其中一部入圍最佳影片的作品甚至是舊作翻拍的《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令人不禁產生時空錯亂之感,究竟這些入圍作品有何新意、又如何反應了我們所的時代?

其實真正值得大書特書,有可能載入史冊的作品不是沒有。例如,來自丹麥的動畫紀錄片《漂浪人生》(Flee),不僅在形式上值得一談,其劇情聚焦在阿富汗難民的逃亡過程,也與當前時代之題能產生交集。最佳動畫短片入圍作品更是在所有項目當中質感最高的一項,智利短片Bestia也足以成為當代經典,不僅是議題取勝,那棵穿梭屋內的子彈尤其有意思,似乎在暗示創作者應把自己的創作視為子彈,試著深入故事內層⋯⋯。

然而,這些優秀作品最終都沒有得獎,不過即便得獎了,或許也不代表什麼。因為世人日後回顧這屆奧斯卡,也只會想起威爾史密斯的那一巴掌。

說到底,奧斯卡就只是一場秀。你還能給它什麼崇高的期待?

本文同時刊載於 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