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在光點華山經歷了非常特別的觀影體驗，即搭上辯士的默片放映。經過這次，不曉得還有無這樣的機會了。而放映的作品，更是不凡，是由現代影迷只聞其名而不見其人的傳奇女星阮玲玉所主演的《戀愛與義務》（1931）。
依據辯士馬國光先生所說，此片在年中前往上海國際電影節放映時，上千名觀眾擠滿了半世紀前也曾放映此片的大光明戲院，人們為的就是一睹這部珍奇之作。
默片巨星阮玲玉一生所演出的三十部電影中，只有九部得以傳世。而這部在三零年代引起熱議的《戀愛與義務》，一度被認為早已亡佚，一直到了七零年代，長期定居烏拉圭的國民黨大老李石曾病逝，後人在他的藏書當中尋得了一些電影拷貝，於是就順道寄回台灣留存。
拷貝運回台灣後，經專家仔細端詳，才赫然發現了其中居然出現了這部早被認為佚失的《戀愛與義務》。九零年代，本片也正式列入台灣電影資料館的館藏。只是拷貝擺放已久，有著不少刮痕甚至受到了黴菌的腐蝕，難以修復，經過了長時間的規劃，並憑藉著政府撥下的八百萬元預算，此片終得以送至義大利交由專家進行高科技修復。
終於，到了今年，這部紀錄了老中國風華以及一代巨星阮玲玉風采的老電影才得以重見天日。據馬老師說，在上海放映時，本劇男主角金焰高齡九十的遺孀也來到了現場觀片，夫人說連她都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由此可見本片之珍稀程度。
繼對岸風光首映之後，國家電影中心昨晚也在華山光點舉辦了這場小而美的台灣首映，作為加貝影展的開幕片。只是不同於上海的現場鋼琴伴奏，本片是特別聘請了德國專業的默片音樂家為本片進行配樂。影展在放映前花了點時間介紹了這部電影的來頭和幕後秘辛，也使得我看著看著更覺得特別起敬（起勁）。
原先總是擔心會不會因為這部電影太久遠了，所以會覺得看的很不習慣，更何況事前知道片長居然長達157分鐘，聽到總是小有卻步。會進戲院難免抱持著「獵奇」的心理，並不期望能看到一部達到現代標準的好電影的。
只是在結束電影放映時，我除了覺得這部電影極好看、好玩之外，也大概有了四字感想──魂牽夢縈。筆者我尚屬年輕，當然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卻不由得冒出這樣的心得。
同樣的故事大綱，或許在現在已被認為是有些過時了。出身傳統家庭（三妻四妾的那種傳統家庭）的妙齡女子楊乃凡受到對門富家少爺李祖義既「隱晦又大膽」的追求，只是最後還是得受限傳統禮教的束縛，婚配的對象仍受父親掌握，由不得自己選擇。無法自由戀愛的楊乃凡在數年後與沒有愛情基礎的丈夫黃大任育有兩子，卻在一次公園的意外中，重遇了當年無緣交往的李祖義，一時打得火熱，也顧不得了自己的丈夫，最後還與少爺私奔去了。
說到此，故事都在眾人完全可以預料的情節在發展。只是沒有想到，在女主人翁私奔之後，開始有了些意外的轉折。英俊挺拔，本是英雄救美的李祖義在積勞成疾之下，就這樣撒手西天，悲情的楊乃凡只得憑著一己之力養活小女平兒。十幾年後，小女初長成，而原先美麗可人的楊乃凡已成了垂垂老矣的老婦人，在破舊的公寓擔任裁縫師。一日，她在前夫辦的報上看到了募款活動的訊息，知道自己有機會再與時時掛念的兩個孩子重逢，欣喜不已。
造化弄人，黃大任特地到了裁縫店指定裁縫師回宅上給自己的孩子量衣，楊乃凡就這樣被店長給推去了，楊乃凡生怕被前夫認出，但黃大任完全沒發現眼前這樣落魄的女人竟是自己那曾經甜美可人的前妻。
在這段故事的呈現中，導演卜萬蒼展現了相當令人驚豔的影像技法。阮玲玉在本片中是從年少演至終老，完全倚靠化妝術來改變自己的視覺年齡。有趣的是，導演讓阮玲玉同時也飾演楊乃凡與黃大任所生的女兒。因此在老婦回到大宅與兒子、女兒相見的這場戲，現在的技術要做到相當容易，但是對於當時的技術而言，勢必會是一大的考驗。但是導演巧妙運用了替身與鏡位的變化，甚至不避諱的讓兩個阮玲玉近乎正面出現在同個鏡頭當中，卻讓人絲毫看不出破綻。
而阮玲玉在本劇的表演上，也是挑戰性甚高的。在無聲電影時期，演員的表演就現代來講是顯得誇張的，因為當時並沒有太多鏡位上的變化，加上無法透過演員的聲音來詮釋角色的緣故，所以導演多半還是要求演員能夠在表情上面能更誇張一些，大概是接近現在舞台劇的演出。
不過這不代表誇張的演出就定能輕易的呈現，若只是單純誇張的表演，卻沒能使觀者充分信服，甚至帶給觀眾錯誤的情緒引導（如演員哭了，觀眾發笑），那絕對都是不合格的。而阮玲玉之所以被稱為一代巨星，在本片當中自然能看的明顯。在本劇中，她主要分別得全是渴望愛情的純真少女、受禮教禁錮的富家婦人、與人私奔後落入凡間的母親與獨養一女的苦情老嫗。但是在不同的角色扮演上，她全然精準的作出了完美的呈現。尤其在她一人分飾兩角時更能明顯看出她的演出功底，扮演少女時，就是如此清純可人，角色轉換成老婦人，又馬上能將那種受到造化作弄的悲劇感顯示在臉上，皺起眉頭就是戲。笑起來亦有分少女情懷的笑與帶著母愛光輝的笑，這兩種表演充斥全片，但阮玲玉卻從未使其混雜，演出精準得驚人。
簡而言之，阮玲玉的表演除了精準，更是極度俱有渲染力的。她在幫女兒量衣時的揪心面貌，讓觀者無不跟著心痛。當她與李祖義渡船、跳舞，四處遊山玩水時，她那燦爛的笑靨，讓我想到人家所說一笑傾城，莫過於此吧。那一顰一笑，都牽動了觀眾的情緒，或可確定即便她到了現在，依舊會是銀幕巨星。
話說回來。始終不敢跟兩子與前夫相認的楊乃凡，只能買了票在募款餐會上偷偷看著表演，露出好不滿足的笑容。之後，另外一個故事線也同時開展了，楊乃凡與李祖義的女兒平兒也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富家少爺也表達了對她的愛意。只是這才曉得原來曾經替楊乃凡幫傭的管家現在跑去給這家富家少爺做事了，從前楊乃凡常對他頤指氣使，在他知道這個少女竟是楊乃凡之女後，竟從中作梗，壞了這段情緣。楊乃凡發覺女兒得不到幸福，將此歸咎在自己當初私奔的作為上，因此最後為了讓愛女得到幸福，決定一死了之，也算是以死謝罪，並留下了信紙給前夫黃大任，請他能照料好平兒。
黃大任已不再像以前是那看似輕浮的大少爺，不僅將兩個孩子照顧的好，辦的報也越來越有聲有色。當他看到了這封信後，留下了不捨的淚水，抱住了平兒，並囑咐他與楊乃凡生下的兩個孩子也得和平兒相親相愛，三中擁抱在一起，並跪在楊乃凡的畫像前痛哭。這一場戲的氣氛在辯士的帶動之下，似乎也帶上了高潮。
楊乃凡竟以自殺的方式完成了自我救贖，或許在現代的戲劇電影，是不再會出現這樣的收尾了。此外，可以想像在那正鼓吹自由戀愛的民國初年，這樣反過來提醒大家「自由戀愛不見得都是好」的題材，肯定會引起社會的不少關注。而類似的題材擺到現在都不算舊，比較大的問題大概就是黃大任自己也不是什麼好男人，前頭漏了說，他自己也在外頭偷人，但是他卻沒有得到任何形式的懲戒（老婆跑了當然是一種懲戒，但總覺得他日子卻過得更快活），同時劇中也沒有提到他認為自己的作為有錯。以現在角度來看，這樣的價值形態還是有些政治不正確，甚至仍然藏著點男尊女卑的思想，誰會想到帶著自由思想的楊乃凡，最後的下場竟是如此淒慘，看著看著還真有些為她抱不平。
但是整體的劇情結構和故事的推演，仍然是相當高水準的，雖然是黑白電影，卻相當出色、出彩。觀者得以一窺舊時代的上海風采，或者舊時代的「動態美人」，如此形容有些怪，不過從前只能看到歷史課本上的女子黑白照呀。看了此片，另一個小感觸乃是劇中的女子，從女主角阮玲玉到飾演平兒的陳燕燕，若以當今審美觀來看，仍是絕色佳人（從前總有種古人跟我們現代人長得不一樣的錯覺）。
這也是為什麼，我覺得魂牽夢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