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權威雜誌《視與聽》近日公布導演、影評觀點的百大名單,這一位導演的作品默默地創下驚奇表現,一口氣躍升了140名!而且這部作品還是由靜照所組成。
法國名導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的《堤 La Jetée》(1962)很可能是這次異軍突起之作的代表,在導演排行當中卻從十年前的174名進步到34名,等於一次躍升了140位。此外,馬克的另一部代表之作《日月無光 Sunless》(1983)也表現卓著,在影評榜從69名衝向59名、導演榜則是從91名前進到72名。
在這份名單當中,可以在導演與影評人兩種不同觀點的名單當中同樣入選,甚至入選兩部的導演,本就少之又少,更難能可貴的是,《堤》是一部由靜照組成的短片(唯一入選的短片),《日月無光》是一部紀錄片(本屆僅有兩部紀錄片入選),相較劇情長片,都是非主流類型。
誠然,即便參與的影評人與導演再專業,影史百大排行不能真正定義電影的優劣高下,但這類名單終究反映了當代電影人的觀點。許多海外評論都相繼指出選民對法國新浪潮的推崇略有衰退,高達(Jean-Luc Godard)作品名次比過往更為靠後,但左岸派的馬克卻創下卓越進步,說明他的作品隨著時代獲得了更高的認可。
事實上,克里斯馬克在世時並未獲得與其他新浪潮健將一樣的知名度,很大原因在於他的行事作風向來低調,少出風頭。外界對於他的私人生活所知甚少,例如他曾透露自己出生於蒙古的烏蘭巴托、中國北京、巴黎美麗城或塞納河畔納伊等地,不僅出生地,就連生日也都能給出不同答案。
他曾聲稱自己加入美國空軍成為傘兵,也有透露自己在古巴長大,當過哲學家沙特(Jean-Paul Sartre)的學生。但很多說法都相繼被證實可能為假。馬克也向來對記者專訪敬謝不敏,終其一生僅僅接受過一次正式的媒體專訪。可說他的「人設」就是絕對的神秘感,不讓外界多參透。當被問到為何如此神秘時,他灑脫地說:
「我的電影已經夠讓觀眾理解我了。」
在1950年代,馬克結識了雷奈(Alain Resnais)、安妮華達(Agnès Varda)等左岸派健將。有別於高達或楚浮(François Truffaut)等《電影筆記》出身導演,左岸派導演之作比較不帶有傳記色彩,更關注的是關乎全人類命運的命題,拍攝地點也更廣泛,馬克的《來自西伯利亞的信 Lettre de Sibérie》(1957)遠赴西伯利亞拍攝、《五角大廈的第六面 The Sixth Side of the Pentagon》(1967)則是在美國製作,記錄了當時如火如荼的民權運動情勢。
其中馬克的《來自西伯利亞的信》可說是信件電影(Letter Film)的濫觴,在電影開場就對觀眾(收信人)說道:
「我從一處遙遠之地給您寫信,她的名字叫西伯利亞。」
旁白(馬克)像是在讀信一般訴說著所見所聞,讓觀眾更能感受到一種濃烈的親密感。也或許是呼應當時蘇聯仍存在管制與審查(若真的寫在信中恐怕會被沒收),因此旁白還必須拐幾個彎來表示對時局的嘲諷,感嘆傳統文化的消逝。
其實馬克向來不掩飾自己的左派政治觀點,過去他的《是!古巴 ¡Cuba Sí!》(1961)就以聲援卡斯楚(Fidel Castro)、表達反美立場而聲名大噪。越戰正酣之際,他也曾號召高達等導演拍攝《遠離越南 Far from Vietnam》(1967)傳遞反戰思想。
在與方斯華萊興巴赫(François Reichenbach)聯合執導的《五角大廈的第六面》之中,他以華盛頓特區的反戰抗議行動為題。這顯然遠比「隔岸觀火」還來得更具有信服力,身體力行、走入群眾的馬克讓世人知道美國本地也有為數不少的反戰者,凸顯投入越戰是美國政府的抉擇,而非人民的集體意志。
身為世界旅行者的馬克在1977年的《紅在革命蔓延時 Grin Without a Cat》更將長期累積的素材匯集成一部長達四小時的政治史詩之作,談及法國、伊朗、古巴、越南、布拉克、智利等地的戰爭與政治風暴。從革命熱情的爆發,一路梳理到理想幻滅,也暗示了導演馬克本身的思想變遷。
不過拉回到1960年代,其實馬克的另一部作品也許才帶給了後世觀眾更深遠的啟發性,那就是文初提及的《堤》。
故事背景是遭到核子戰爭摧毀的後世,一群在地下世界苟存的科學家試圖讓受試的主人翁穿越時空、回到承平時期。有著任務在身的男主角愛上了一名他童年曾經見過的女子,但這段相遇最終似乎注定只能以悲劇收場。
這部作品光是形式就已經帶有著強烈的革命性,因為它是一部由八百張靜照(與一個五秒鏡頭)組成的有聲電影,辯證了電影、攝影、寫作之間的關係。看似只是攝影作品的展示,但視覺、聲音與剪輯的配合都創造出了一種電影性的連續性與節奏。
事實上,其形式與內容也能夠達到契合。片中在一場古代動物的標本戲,主角凝視著靜止的標本,也像是觀者凝視著終將成為標本的劇中人。只是當被問到為什麼會是採取這樣的形式時,馬克的答案卻很令人噴飯,他說因為當時他借到的電影攝影機只能供他拍攝一個下午。
英國名導泰瑞吉連(Terry Gilliam)執導、布魯斯威利(Bruce Willis)與布萊德彼特(Brad Pitt)主演的《未來總動員 12 Monkeys》(1995),正是受《堤》啟發最明顯的例子。只是微妙的是,無論後世科幻片特效做到再怎麼精緻,它所乘載的思想厚度、給觀眾的衝擊力,或許都難以與28分鐘的《堤》並論。
在導演百大片單當中,排名前三的科幻電影都不是出自現代導演之作,分別是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的《2001太空漫遊 2001: A Space Odyssey》(1968)、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的《潛行者 Stalker》(1979),再來就是《堤》。我相信如果馬克依然在世,大概也會把他的寶貴一票投給《潛行者》。
在他的《塔可夫斯基的一天 One Day in the Life of Andrei Arsenevich》(1987)的一天之中,馬克絲毫不掩飾自己對這位電影大師的崇敬,除了呈現自己對這位俄國名導的幕後紀錄之外,他也以影評家的角度帶領觀眾找尋切入其作品的角度,並為這位大師被迫離鄉創作的困境感到不平。也延續著過去馬克的創作母題,該作一樣關於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也一樣關於記憶與重塑記憶。
進入到21世紀之後,馬克創作不輟,對時局的觀點也依然辛辣,在《巴黎牆上的貓 The Case of the Grinning Cat》(2004)當中,他對伊拉克戰爭進行了尖銳且幽默的諷刺,並且憤世忌俗地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高掛的明星看板形容為「史達林式的巨型肖像圖」。
看到現在的世足賽熱潮,大師又會怎麼看呢?在片中他也以一慣性的克里斯馬克式嘲諷:
「在這個年代,我們聚集觀看11個富翁踢球。」
正如同這句話所示,克里斯馬克從不為表象所惑,他感興趣的向來是它所代表的本質。他看待世界的觀點永遠帶有著獨樹一幟的好奇心,就連憤怒的表現也總是如此與眾不同。至於為什麼在2022年的當下,其作品值得我們重新審視?我想答案再明顯不過,在如此國際亂局之下,這些作品會令我們深刻明白,歷史不會重演,只是押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