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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幸福的拉札洛》(2018):不被祝福的復活,象徵現代社會已喪失的良善價值

在《約翰福音》(Gospel of John)中,來自伯大尼的婦女馬利亞(Mary)和馬大(Martha)哭著向耶穌(Jesus)講述她們的兄弟拉撒路(Lazarus)的死訊。耶穌知道後,就要姐妹倆領他來到安放拉撒路的墓穴,隨後並囑咐人們把擋在外頭的大石移開。馬大說道:「主啊,他現在必是臭了,因為他死了已經四天了。」

耶穌卻答道:「我不是對你說過,你若信,就必看見神的榮耀嗎?」待石頭移開後,耶穌當著眾人大喊:「拉撒路出來!」裹著屍布的拉撒路竟奇蹟地從墓穴走出,死而復生。

拉撒路的復活成為後人津津樂道的故事,科學界甚至取用其名,將那些在心肺復甦失敗之後還得以復生的狀況稱為拉撒路現象(Lazarus phenomenon)。

拉撒路此名日後被拉丁化之後,改讀拉札洛(Lazzaro),即《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zaro, 2018)的主人翁之名。在這部魔幻寫實基調的作品之中,任勞任怨的老實農工拉札洛意外跌落山崖,經過數十年卻復生重回人間。

《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zaro, 2018)電影預告

這並非是本片導演艾莉絲羅爾瓦雀(Alice Rohrwacher)第一次碰觸宗教,其首作《Heavenly Bodies》(2011)便描述了一個即將受洗的少女對生命的掙扎。這也非羅爾瓦雀首次嘗試在寫實中嘗試揉合魔幻風格,其前作《蜂蜜之夏》(The Wonders, 2014)詩意地講述一個養蜂人家的故事,在故事末段的走向也有超現實之風。

《幸福的拉札洛》的故事初始設定聽下來也是不可思議的,一群遺世孤立的農人天天只知反覆勞動以向公爵夫人繳納沉重的稅負。一旦他們有人想要離開,上頭便會以人力不足會影響勞動成果為由予以拒絕,甚至以狼群遍布村落外為由嚇阻之。直到公爵夫人之子坦奎迪到訪,整個陰謀才瀕臨破局。這名紈褲子弟跟拉札洛結為好友(即便雙方互動更像主僕關係),送他彈弓作為禮物,兩人甚至以兄弟相稱。

坦奎迪佯裝自己被綁架,不願回到住所,最後驚動警察搭著直昇機前來調查。外界這才發覺,原來有一群農民們被凍結在1970年代過著封建生活,而一切都是無良商人「公爵夫人」為了己身利益而設計出來的手段。

但拉札洛並未跟著其他人獲得安置,他意外中從山崖摔下。醒來卻真的來到隔世,他的周遭親友都已經在都市生活數十年。秉直的拉札洛仍然維持著原有的生活態度與步調,但他以前的同鄉卻得透過偷拐搶騙來維持生計。而當初與他稱兄道弟的坦奎迪,也不再將他放在眼裡,熱情一陣之後便打發他離去。

劇情的前提原本就具有一定的奇幻韻味,哪怕就是直接拍拉札洛等人隨著警方來到文明世界,也有好故事可說。但如果這樣發展劇情,一切都可以預料,農民勢必會為都市人所欺,能產生的驚喜有限。導演卻選擇讓拉札洛一人脫節,再讓他回來與世俗化的鄉民進行對比,自然就收到奇效。

樸實的農家人原先固然遭受剝削,但他們至少不必面對任何外在誘惑,也不必面臨競爭與歧視,只需要做好眼前勞務。文明社會基於人道理由,迫使他們放下家園移居至城市之中,卻反而是置他們於死地。原先因為純真無知而備受壓迫的農民,反而為了生存而反過來在城市設法詐騙好心人,可說是諷刺的翻轉。

幸福的拉札洛劇照二
《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zaro, 2018)電影劇照

然而,筆者並不認為身兼編導的艾莉絲羅爾瓦雀心中的拉札洛是泛指義大利青年。首先,拉札洛本來就是一個來自中東的名字。再者,拉札洛第一次見到所謂現代化的建築之時,他跟著走進了西亞、南亞與非洲等人種面貌的隊伍裡頭一起參加工作競標(出價低者得),也不會是巧合。

羅爾瓦雀其實想談的,或是近年義大利的難民問題。許多來自各地的移民,從戰亂與傳染病逃出,抵達樂土義大利之後,生活卻未就此翻轉。義國人認為移民搶走了他們的工作,造成社會福利的負擔,因此對移民向來嗤之以鼻。

根據2016年的一項統計,義國移民犯罪率為義國本地人的兩倍,非法移民的犯罪率又是本地人的30倍,也難怪近年義國右翼政黨的排外政策迅速成為主流論述。在《幸福的拉札洛》於坎城影展榮獲最佳編劇獎後三周,義大利極右翼政黨完成組閣,新政府內政部長薩爾維尼(Matteo Salvini)的政見即明確表態要遣返義大利境內50萬非法移民。

生活在赤貧的拉札洛與他的同鄉們,在被假意歡迎的坦奎迪趕走之後,推著發不動的貨車經過一間教堂。美妙的音樂聲吸引了拉札洛,一夥人走進富麗堂皇的教堂,只見修女像是見到害蟲一樣跳起來驅趕他們。這段劇情鋪排也算是延續了羅爾瓦雀的首作《Heavenly Bodies》中對教會的批判。

在當時接受訪問時,羅爾瓦雀曾解釋道:

「很多神父雖然表面上從事的是神職工作,但實際上已經變成了權利的信徒。他們工作的內容就是蓋教堂、想著如何升遷並如何發展更多的信徒讓自己的權力更加龐大。」此說同樣可以呼應此橋段。

幸福的拉札洛劇照五
《幸福的拉札洛》(Happy as Lazzaro, 2018)電影劇照

不過,就在眾人離去之時,教堂中的聖樂卻像是有著生命般的飄向了已經離開教堂的拉札洛,意在提醒我們拉札洛擁有著真正受上帝眷顧的良善。回到《約翰福音》。奇蹟復生的拉撒路並未從此遠離死難的威脅,原來祭司長主張許多猶太人是因為拉撒路的復生而信耶穌,因此主張要殺拉撒路來鎮住民氣。

片末,拉札洛帶著一把彈弓來到一間銀行,在他認知裡,那是他的兄弟坦奎迪聲稱被奪走錢財的地方。被誤以為是銀行搶犯的拉札洛遭到眾人圍毆至死。純真最終化為一批孤狼,往遠方奔馳。拉札洛的復活從不被視為祝福,他象徵的是現代社會已經喪失的良善價值,而秉持著這個價值的好人在現代社會已經沒有存活空間,只有浪跡荒野一途。

《幸福的拉札洛》無疑是艾莉絲羅爾瓦雀迄今最成熟的作品,詩意的敘事風格以及對現實處境的魔幻轉化令人嘆為觀止。

有人說羅爾瓦雀繼承了義大利新現實主義的傳統,筆者倒認為她繼承自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的《十日談》(Decameron),不僅能對社會作出鑿斧痕跡甚輕的巧妙批判,也懂得將故事說的爛漫迷人。一部勢必名載青史的歐洲現代寓言於焉誕生。

本文同時刊載於 The News Lens 關鍵評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