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今年所看的第二部片名出現「告別」兩字的電影。第一部是林書宇的《百日告別》,是向另一半的告別。至於這部由內蒙古導演德格娜執導的《告別》,乍看簡介發覺是女兒與罹癌父親的告別。但看著看著,理解到這部《告別》的告別法,並非肝腸寸斷的,也不是含悲忍淚的告別,它更像是鄭雅之的《悄悄》,是靜謐的,柔和的,有時顧左右而言他的。英文片名也是傳神的,就叫「簡單的告別」(A Simple Goodbye)。
本片的導演德格娜出身內蒙古電影世家,父親塞夫和母親麥麗絲都是赫赫有名的導演。《告別》是她獻給父親的作品,出自於她與父親的真實相處經歷,是絕對私人的故事。
電影創作者將自身經歷拍攝成電影很常見,只是為了他人眼光,或者為了市場考量,難免有所取捨,難免加油添醋。但德格娜在這部極其私人的電影當中,沒有任何一刻試圖將自己塑造成孝女,甚至沒有安排什麼戲劇性的轉折說明自己與父親的關係有何改變。她自己索性出演了女兒的角色,自始至終,她的態度總是輕浮的,漫不經心的,叛逆的。面對將死的父親,她從不予以同情,對所有家人,總是應付,虛應故事罷了。
我甚至不會認為德格娜拍這部電影是出自她對父親的愛,在我看來,這部片更像是一種對自己情感的平實記錄,一種回顧,一種有感而發的散文,一種與父親關係的思索。就以往的觀影經驗來論,描述不睦親子情的電影,最終總有暖陽撒下的融冰時刻。《告別》也有,只是裡頭的冰不是因為溫暖而消融,而彷彿是被敲碎的。因為在我看來,本片最動人的戲,都是兩人的爭執,尤其那在車上為了吸菸/不吸菸而吵嘴的段落,越吵,反而越凸顯兩人的相似,即便父女外貌天差地遠,但牛脾氣卻是同個模子刻的。
他在漆黑的電影院裡欣賞著他與妻子聯合執導的《悲情布鲁克》(1995)。望眼過去是無垠的蒙古草原,與策馬奔騰的蒙古人。這才想起他也才說過自己想要騎騎馬,那是一個將死之人返璞歸真的嚮往。
作為一個導演,一個指揮千軍萬馬大片調度的領袖,他訓服不了他的女兒,加上與妻子關係不睦,身體也遭病痛擊垮,這是他本身的處境,或許也悲情地反映了當今蒙古族人的落寞與遭時不遇。時代變了,價值觀也變了,社會的需要變了,看那百花獎電視直播裡,入圍最佳故事片的是《失戀33天》(2011)和《杜拉拉升職記》(2010)。
告別,是父親與世間的告別,與家人的告別,與電影的告別。單純談親情的層面不是問題,只是就顯薄了些。《告別》的高明在於敘述了傳統內蒙古與現在社會的關係,從一開始,老父就在抱怨現在的仿蒙古包竟有空調,說明了他護持傳統的理想。回到片廠尋找老友的段落則更露骨地批判了現代人拿蒙古樂曲填漢語的行徑。在他眼中,自己真正嚮往的傳統已不復存。
蒙古人曾在數世紀以前將帝國版圖擴至歐洲,燒殺搶掠,宣示其強大。如今,蒙古人所引以為傲的生活態度與方式,已被當今的漢人給吞噬。就好比他們的下一代,也就是德格娜這一代的蒙古人,已經至少告別了語言,就像劇中的祖母無法小孫女用族語溝通一樣。
電影的最後,女主角身為人母,回首想起她與父親的種種,但是語氣還是平和而冷靜。父親在進入到人生的終點前,忍不住在病床上泛出淚光,女兒幫父親拉了拉被子,不經意流露出的是溫柔。
不過最動人的,還是尾聲那《悲情布鲁克》的回顧。布魯克不是劇中人,而是蒙古人所據的草原名稱。在日本侵略時期,蒙古人不願得罪日方而使之遭到滅族命運,只能接受日人統治,低頭哈腰,喪失尊嚴。為此,族人內部有了立場上的爭辯,也兄弟鬩牆,衝突一發不可收拾。這電影倒挺像蒙古版的《賽德克.巴萊》。
為了能更深入理解《告別》一片,特地找了《悲情布鲁克》來做做功課。看完之後,發現我無法藉此片來增加對《告別》的理解,但對德格娜的亡父之所想、之所信,卻略有所悟了。
非常驚訝《告別》在今年的金馬獎居然一項都沒能獲得提名,導演德格娜錯失了新導演獎,而這部作品,怎會遜於《左耳》(2015)或《青田街一號》(2015)呢?再,男主角涂們也肯定不比《踏雪尋梅》(2015)的郭富城差的。遺珠!遺珠!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