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比起往年，東南亞作品未能在2020金馬獎主要獎項占據更好的位置，但論起入圍電影與影人的數量，依然可觀。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在類型與選材的挑戰，都相當具有野心，後勢可期。第57屆金馬獎，仍然可見東南亞風情。透過本文為讀者尋找本屆金馬獎的東南亞蹤跡。
在去年的專文〈2019金馬獎「東南亞電影觀察」〉中，筆者曾提及去年是東南亞電影最好的時機，最後來自馬來西亞的《夕霧花園》與新加坡的《熱帶雨》與《幻土》都有所斬獲。不過再相隔一年，便發現去年的狀況確實只是曇花一現，今年來自東南亞的作品雖仍有可觀之處，但並不存在夠格提名最佳劇情片的作品。
但這並不代表今年的列強作品之中見不到東南亞風情。長年在臺灣創作的馬來西亞籍導演蔡明亮今年推出新作《日子》，雖然作品是臺灣出資為主，但電影遠赴泰國取景，而男主角之一亞儂弘尚希（Anong Houngheuangsy）則是一名來自寮國的非職業演員。這是自吉隆坡取景的《黑眼圈》（2006）之後，蔡導再次將鏡頭帶回東南亞。
風格基調一如蔡導風格，沈靜而緩慢，還有李康生的臉龐。故事描述李康生與亞儂弘尚希的相遇，兩人因為性需求而相遇，卻也擦槍走火，磨出了情意。只是他們的愛情是如此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過去《天邊一朵雲》（2005）中那種以歌舞來展現角色情思的手法已不復見。蔡導的作品越來越不著痕跡，去戲劇性到一個極限。
不將《日子》計入，這次入圍金馬獎的東南亞電影包括入圍兩項的張吉安《南巫》、彭文淳《今宵多珍重》、王國燊《男兒王》以及入圍一項的黃明志《你是豬》。之所以沒有出現去年橫掃多項提名之作，主要在於這些作品的格局限制，去年的《夕霧花園》由於是制作精良的史詩之作，在技術層面容易突出。但今年唯有《今宵多珍重》挑戰時代劇題材。
導演彭文淳來自台灣台北，過去曾以紀錄片《歌舞中國》（2003）獲得金馬獎三項提名，也以廣告導演身分著稱。不過他卻從來不將自己視為臺灣人，認為自己處在漂泊的狀態，在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都有他的創作足跡。首部劇情長片《今宵多珍重》即展現了他個人身分多元的特質，因為其背景設在1969年新加坡的中國式的富豪宅邸，角色顯得既中國又洋派，又帶有星馬口音，像是一個文化大熔爐。
出乎意料的是，彭文淳讓作品帶有明顯的黑色電影（Film noir）風格。作品關乎犯罪，角色包括著穿戴大衣的男子與蛇蠍美人，影像則是有如夢魘般的表現主義攝影風格。雖然劇中提及了時代的狀態，包括很刻意的透過廣播說明馬來西亞的五一三事件，但劇中角色卻似乎與這些動蕩毫不相關。或許彭文淳是想借這種已經不再流行的電影類型去表述那些不合時宜的人？
《今宵多珍重》給人一種不明覺厲之感，在風格與技術面確實突出，因此金馬獎給予最佳攝影與造型設計兩項提名。但相較之下，來自馬來西亞、張吉安執導的《南巫》，獲得的肯定或許更為全面，包括稱許導演潛力的新導演獎以及表彰整個故事成色的最佳原著劇本獎提名。
一家之主阿昌無端中邪，其妻阿燕四處奔波以驅邪靈。乍看以為是台式鬼片如《馗降：粽邪2》這般路數，但其實導演對故事節奏的掌握有如蔡明亮，那種對鬼祟氣氛、邪靈的描繪，則有泰國名導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之風。筆者只能透過電腦銀幕先睹為快，但觀影過程中深知這是一部為大銀幕而生的作品。
如同故事開篇的字卡說明：
「這是1987年，關於吉打象嶼下，人與邊界、巫界的故事」
這個「邊界」兩字似乎一直是故事的母題，加上片中背景正值馬來西亞講華語運動時期，「多講華語，不說方言」的口號一再出現。到底誰代表人、誰代表巫、誰又是鬼？其寓意難解，卻益發迷人。
王國燊執導的《男兒王》是本屆金馬獎少數能令人捧腹的喜劇之作，比起《今宵多珍重》，更貼近臺灣觀眾對新加坡電影的印象。李國煌飾演的主管曹啟明忽然失業，然而中年轉職不易，屢屢碰壁，最後誤打誤撞來到夜總會上班，還當上變裝皇後，更以一首福建話版的“I Will Survive”成為紅牌。
雖然情節太容易預料，故事也稱不上是太原創，但李國煌的喜劇魅力是獨一無二的，可說如果沒有他，整部片根本無法成立。一臉拘謹的中年大叔被改造成艷光四射的皇后，被迫屈從，卻又莫名地駕輕就熟，李國煌的詮釋幾乎完美。但能入圍金馬獎最佳男主角還是令人有些意外，因為這種喜劇／鬧劇過去在金馬獎演技獎很少被看見。
同時也不能不忽略的，是導演王國燊有意以此作品與新加坡社會溝通的意圖，作品描繪了 LGBT 族群遭到惡意叨擾的場面，也有跨性別者被軍方強制入伍的情節。只可惜編導點到了相關族群的困境，也帶到了他人對他們的歧見，卻以一個便宜行事的事件化解片尾的僵局，使得什麽問題看來都沒有獲得解決。
以流行歌手在華語地區更出名的黃明志，這次交出了自己的第五部導演的劇情長片《你是豬》。向來不畏爭議纏身的他，以發生在20年前的馬來西亞種族暴亂為背景。其實只是因為一場食堂的小沖突，便演變成華人、馬來人與印度人的三族亂鬥。其中一名華人學生墜樓死亡，警方介入調查，校方出面幹預，不同族群的學生也各說各話。
隨著故事推演，才知雖然肇因是學生自己惹禍，但深究結構性的原因，其實是體制害人。包括獎學金以馬來人優先的政策，迫使學業成績同樣優秀甚至更優秀的學生，都只有陪榜的命運。黃明志將所有他的憤怒感放在片尾曲〈Happy Family〉，除了他自己，也邀請馬來人與印度人樂團齊聲演唱，歌詞批判大馬的填鴨教育與階級問題。
黃明志的敘事觀點也一如他本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特質，他無意塑造任何一位無辜的大人，將師長全塑造成妖魔鬼怪，表演方式也是張牙舞爪貌，顯見黃明志強烈的批判立場。不過他本人私下是不是真的認為所有老師都是惡人，又是一回事，但他很清楚唯有這樣做才能達到最強烈的戲劇渲染力。因此《你是豬》確實是精彩的、過癮的，但也具有一些危險的特質。
除此之外，尚有一些與東南亞有關的作品獲得提名。來自馬來西亞的池家慶以首部導演作品《嗨！神獸》獲得最佳視覺效果提名，該片是一部百分之百的台灣電影，描繪一名孩童阿吉面對父親之死的心靈療愈之旅，劇情深具童趣奇想。只遺憾作品既不像是兒童能接受的敘事調性，也不像大人有興趣的題材，整體未盡出色。但任何針對兒童為主題的劇情片創作，都值得鼓勵，這類題材必須持續有人繼續嘗試下去。
來自星馬的音樂人佳旺、陳文華、許媛婷以台灣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獲得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提名，而且頗具勝算。就連去年以《菠蘿蜜》提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來自馬來西亞的廖克發，都有編劇作品《中山魂》入圍最佳動畫長片。不過讓馬來西亞人來寫孫文生平或許並非是一件壞事，作品降低了歌功頌德的成分，反而還原了更多孫文（孫中山）人性的一面，例如愛說大話、遇事就跑的喜劇形象（許多描述或許也更貼近史實）。
還有一部入圍最佳劇情短片的《幽魂之境》，是以緬甸邊境的娃娃兵的處境為故事主題，這類題材鮮少看見有華語影人進行任何表述。留學美國的導演羅晨文在美國拍攝全片，但由於取景多是叢林與草屋，所以也沒有穿幫的風險。作品贏在故事概念，且人道主義精神顯著。
▼ 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主題曲的詞曲是由星馬音樂人佳旺、陳文華、許媛婷共同創作。
雖然比起往年，東南亞作品未能在主要項目占據更好的位置，但論起入圍電影與影人的數量，依然可觀。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在類型與選材的挑戰，都相當具有野心，後勢可期。
本文同時刊載於 访问 The Interview - 《谈2020年金马奖的东南亚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