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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

〔欄位〕人本教育札記373期
〔欄位〕特寫
〔作者〕翁煌德
〔攝影〕吳佳臻

「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

◎ 翁煌德

前言

電影種類繁多,分類方式可以從劇情題材、形式著手。但有一種令人費解的電影,幾乎難以予以分門別類,更遑論解讀與分析。它,就是所謂的實驗電影(Experimental film)。

實驗電影源自一九二○年代,當時電影已經逐漸發展成深受歡迎的大眾娛樂,而當代藝術思潮如超現實主義與達達主義的影響也進入了電影領域,一些廣為後世認識的藝術家如達利(Salvador Dalí)也曾以導演身分拍攝作品,他們所拍攝的部分作品就是我們現在所認知的實驗片。

許多實驗片導演皆非傳統的電影工作者,可能會直接在膠卷上塗色、刮擦,甚至根本不用操作攝影機。雖然同樣存有具有敘事性的實驗之作,但它一定是完全違反主流電影定律的作品。多數人難以忍受,但也有許多人樂在其中。

吳俊輝老師顯然就是深以此為樂的那個人,目前在政治大學任教的他除了撰寫過《比台灣電影更陌生:台灣實驗電影研究》一書,其執導的實驗電影也曾在國內外影展獲獎。在實驗片的領域,他無疑是台灣首要的權威人物。但被問到該如何向學生們解釋實驗片的概念,他也不禁莞爾,以不帶有埋怨地口吻說道「學生總是睡成一片」。

「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老師
「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老師

在膠捲上動手腳

雖然是台灣實驗片領域的一把手,但吳俊輝老師本人卻一點也不令人感覺到絲毫距離感。他也數度強調自己其實跟一般人一樣,平常也沉迷於主流電影,與大家的距離可沒想像中遙遠。至於當初為什麼會踏上實驗領域,則是要從學生時期說起。他說當時自己有一段時間泡在國家電影資料館(現更名為國家電影中心)協助進行電影資料搜集,藉此得以接觸了不少入選金穗獎的實驗片作品。

偶然之中,一部實驗片吸引了吳老師的目光,他從那部作品感受到了前所未見的影像詩意。一查之下,才曉得原來該片的導演就讀於舊金山藝術學院,當時準備赴美修習電影的他遂將這所學校納入考量之中。吳老師說自己並不甘於只是遵循主流的路徑,對電影史的「旁枝」反而尤其興趣濃厚。經過一番思量,他最後選擇了舊金山藝術學院,準備好讓自己接受非主流的電影訓練。

即便如此,在學期之初,吳老師還是接受到了超乎自己想像的震撼教育。他說當時他開學之後滿腦只想著學習操作攝影機,沒想到在第一堂實驗電影課,授課老師竟然拿出了兩條膠卷,要求學生只能用這既有的膠卷去做出一部電影來,要他們在上面畫畫、塗色都行。後來他便與同學們各依創意在膠卷上動了「手腳」,再利用放映機放映,果然看到了光影、線條的奇妙組合。

在不使用攝影機的情況下「導演」一部電影,是吳老師學習電影的開端。但他也坦承在美國接受到的教學手法未必能一一照搬在台灣的大學影視科系中使用,畢竟實驗電影的教學充其量只能是一門課,許多同學或許是出於好奇而選修,又或者對於既有的敘事手法已經不感到滿足,想藉由了解實驗電影來找到一些新的養分,但不見得所有人都能夠從中有所獲得。

「了解實驗電影的脈絡必須追溯到一九二○年的前衛電影,只是這些開端的電影非常的艱澀。我開始從事教學的時候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就把它排在最前面,但是經過了我教學超過十五年,我發現這些東西就是歷史,是很枯燥的。但過去五、六年,我找到一個方法,我開始把商業電影當作一個實驗電影。」

吳老師進一步解釋道:

「我自己一直都在吸收商業電影的敘事,劇情片的形式,就是透過影像來說故事。我不只是看,我是很愛看,再加上教學的指導,我也不是只指導實驗片,我也要指導一些劇情片或紀錄片,吸收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有很大的幫助的。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在追劇,以美劇為主。」

「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老師
「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老師

短暫交會

吳老師說,有回他在深夜看電視時,碰巧轉到了美劇【噬血真愛】(True Blood),隨即被他的片頭畫面給吸引,他說當下的反應只能用「驚為天人」來形容,因為在這短短一分鐘半的片頭當中,他看見了所有實驗電影常見的元素。當下他便就開始思索,為什麼一個商業影集要放這樣實驗性的片頭。接著想下去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原來實驗電影的技法不僅在片頭,其實在商業電影、影集當中已經是隨處可見,這些實驗性的概念都早已經潛移默化在主流電影當中。

「實驗無處不在,只是你有沒有辦法分辨而已。商業電影裡面也處處可見,而你怎麼能抗拒商業電影?所以我每次上課的時候會說,我都不會放實驗片,我都放商業片。然後就跟學生講說:『你不可以睡著』,大家每次看到實驗片就睡著,因為很枯燥,所以我每次都說『你不可以睡著』,但他們還是睡著了。因為他們接觸到這個東西之後會去思考實驗電影這個東西,所以覺得很艱難。可是我發現這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這是培養學生理解實驗電影的一個入門。其實我多半是會跟學生講說,你來修這個課,跟實驗電影有一個很短暫的交會,這樣就夠了。可能過了十幾年後,你會突然想起來,激起你想要探索什麼⋯」

吳老師語重心長道。

透過主流的商業電影來了解實驗片是吳老師的一種教學策略,但他也強調如果真的要進入實驗電影的世界,還是要回歸到電影史的爬梳,同時他也再三指出膠卷依然是實驗電影的根源。

「你必須認識膠卷,從這個膠卷的材質上去著手,這個媒介的物質性是不可取代的。你拿到這個材質的同時,它的影像就在上面,這些影像不但你可以觸摸,你還可以介入它。膠卷是一個電影時間的載體,而且可數,可數的意思是什麼,你算二十四格就是一秒。可是數位或錄像不可以,那所謂的畫面都是模擬電影的概念。」

吳老師說。

在數位時代的當下,為了節約拍攝成本,現在大多數電影導演已經放棄電影膠卷,轉投向數位電影的懷抱。許多人也已經不再認知到「電影(Film)」原來是一種佈滿著感光化學藥劑的賽璐璐片。嚴格來說,如同吳老師所言,現在的數位電影確實是一種對電影的模擬。但他也補充說明道,這並不意味著數位電影不能帶有實驗性,而是在提醒有志從事實驗電影製作的人們,依然要對電影的本質有所理解。

「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老師
「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老師

沒有界限

不過吳老師也深知在數位時代的當下,若只專注在膠卷上的實驗,難免與時代脫節,因此他對此另有創見。他解釋道:

「你終究要面對的問題是,現在做一個膠卷是沒有意義的,你要做一個數位版的,所以我覺得從電影膠卷做成數位版本,這個過程也可以充滿創作,你的數位可以充滿著膠卷跟數位結合的可能性。現在的科技都是這樣的,跨領域、跨類型、跨材質、跨媒介,這整個發展脈動的趨勢,你沒有辦法改變它。『實驗』就是無所不包,但是你把它包起來的想法是什麼,就是你的實驗概念。所以我自己是覺得一部實驗片裡面,可以有紀錄訪談、裝置投影、劇情片等等⋯」

但吳老師也說,當自己在美國就學期間時,許多同學都會認為自己的作品是最前衛的,但是由於許多老師本身都已經是載入史冊的實驗片大師,經過他們的提點,才會赫然發現已經沒有什麼事情是前人沒有嘗試過的,而不同的實驗手法也可能有不同的流派。不過他依然對未來的實驗電影有所期待,包括現在新興的VR電影(Virtual Reality,即虛擬實境)、4D電影,吳老師表示自己仍然在等待看到「沒有界限」的作品,對他而言,這是他衡量實驗電影的準則。

然而,什麼叫做沒有界限?

老師舉了一個北歐航空在今年初推出的一支廣告為舉例。在廣告當中,旁白向觀者提出一個問題是「真正的斯堪地那維亞是什麼」,並自答「什麼都不是。」廣告指出斯堪地那維亞的文化複製了瑞士、希臘、中國、土耳其等國家,全是複製而來,但其本意其實是在表述北歐人的探索精神與兼容並蓄才是其最難能可貴的獨特文化。但廣告上架之後一度遭到丹麥、瑞典極右派人士的攻擊,影片甚至一度下架。

吳老師坦白地說,廣告片、音樂錄影帶(MV)都不可能被歸類為實驗片,因為廣告和MV都存在底線,仍有一個安全範圍,再如何挑釁閱聽人,都不可能超過那條底線,畢竟光是媒體本身就會存在一定的審查機制。他以北歐航空的廣告為例,指出一則廣告所要面臨的便是自我的審查、媒體與民眾的審查,但純粹的實驗電影卻理應是一個完全獨立不受影響的存在,可以是完全沒有界限的。這也是為什麼最早在電影當中探索同志情慾等禁忌議題的作品都是實驗電影,因為那樣的作品不會接受任何單位的審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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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釁界限,拆穿夢幻」進入實驗片的世界,專訪吳俊輝老師

釐清自己的核心理念

基於讓學生也能自己去找到理解實驗電影的方式,吳老師說自己會在課堂上鼓勵學生多表述自己的創作概念,他認為一個創作者真正釐清自己的創作理念至關重要,但台灣卻往往缺乏針對這個面向的訓練,許多導演拍完一部作品也未必知道自己真正核心的理念為何。

同樣,許多人說自己厭惡實驗電影,視之為異類,卻也說不出來自己為何討厭。針對這個問題,吳老師自有一個獨到的見解,他認為從根本來說,其實實驗片才是「真正的電影」,因為從中你可能可以看到電影膠卷的存在,看到影像本身的被介入、操弄等等。與主流電影引導你進入故事相反,實驗電影卻是一再提醒你,你現在所看見的是電影。

「大家不喜歡實驗電影多半是因為不想被它拆穿,人們比較想要去享受電影的夢幻。」

吳老師一言以敝之。


書目推薦

  • 《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美商麥格羅‧希爾
  • 《藝術開講》藝術家出版社
  • 《當代藝術關鍵詞100》麥田出版社
  • 《比台灣電影更陌生—台灣實驗電影研究》恆河出版社
  • 《台灣以左,亞洲之右—實驗電影的亞洲實踐與研究》恆河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