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位〕人本教育札記362期
〔欄位〕特寫
〔作者〕翁煌德
〔攝影〕洪子如「口述影像:讓視障者參與世界」
◎ 翁煌德
前言
在日本名導河瀨直美的作品【光】(2017)之中,女主角美砂子在一場諮詢活動上為視障者撰稿、述說電影中出現的畫面,近乎全盲的男主角中森雅哉卻嚴厲地對她提出了各種意見(不出意料,後來他們相戀了)。這是筆者第一次知道世上有門專業叫做「口述影像」,原來視障者也能夠「看」電影。
遇上了口述影像發展協會的趙又慈老師之後,這才知道,原來這項專業在台灣也有,而且研究領先全球。她的老師趙雅麗教授從一九九七年開始,帶著團隊對口述影像進行長達十年的學術研究,並做過多元的服務研發與實踐。
不過,論及口述影像的具體發展之後,趙老師又不由得嚴肅了起來。畢竟,如果相關單位不重視專業,擁有領先技術又有何用?趙老師說:「視障者的世界是明眼人幫他們建構的。」但是,明眼人很少真正理解「看不見」少了什麼?對口述影像也充滿自以為是的想像。而你我或許多半都是自以為是的明眼人。
口述影像是一種翻譯
「明眼人最大的自以為是就是覺得視障者只是需要『有』,所以我們很熱情,覺得就是說給他們聽就行了。其實視障者他缺乏的是視覺訊息,而視覺訊息又是我們溝通的主流訊息。因為他沒有,所以他們非常需要被建構視覺的素養。比如說視障者去大賣場買一瓶沙拉油,你告訴他有哪些品牌、多少錢,他可以學著選擇。但如果你隨便拿一個給他,他的人生就沒有選擇了。」
趙老師可說是一語驚醒「明眼人」。
為了建立讀者對口述影像這門學問的概念,趙老師說,我們首先必須明白,口述影像是一種翻譯,並且分為三個層次,依序是「反映、再現與表現」,而口述影像通常是介於反映與再現。
趙老師說,明眼人在描述世界的觀點經常都是「再現」的。例如描述某個空間時,明眼人會說此處是「寂寥的」,這是一個再現的形容詞,是明眼人在看到這個空間的組成元素後,經過個人理解所產生的形容。然而,到底什麼叫「寂寥」?怎麼樣的環境會帶給人「寂寥」的感受?視障者可能一無所知。
如果我們要讓視障者「學到」視覺素養,口述影像人員得去描述這個空間的視覺真實,是怎麼被建構的,好比這個空間佔地很大卻空無一人。視障者可以透過被描述的視覺元素自己「感覺到」此處是一個「寂寥」的空間。否則,視障者永遠不會明白,什麼樣的空間組成會形成「寂寥」。
趙老師也強調,「表現」是口述影像的禁忌。當我們述說男主角抱住女主角,並強調女主角的笑容時(如果剛好又有配樂),通常已能讓視障者去理解這是一個浪漫的時刻。有些未經專業訓練人士製作的口述影像,總去強調主角現在「感到幸福」,這是過度推論角色心理狀態,讓口述影像變成了小說;更甚者還編造畫面上沒有的內容,或抒發自己的觀影感受。趙老師說,那就是「表現」。她強調:
「視障者會說,『你不要把你的感覺當作我的感覺,我有我自己的判斷』。」
談到這種過度的表現,趙老師有些嚴厲地說:
「這樣的明眼人以為自己是幫助視障者享受一個故事。聽故事誰都喜歡,大家都需要。但視障者需要口述影像,是因為他們跟我們一樣生活在視覺的世界,好的口述影像能建構他們對視覺元素應用的理解,如果視障者不明白這些視覺溝通的基礎,他不會理解明眼人究竟在談什麼,也沒有能力參與。」
沒有不能處理的電影
趙老師認為,「知道、學到、感覺到」是口述影像可以幫助視障者在這個視覺世界中去完成的事情。跟一般的文字翻譯一樣,口述影像講求「信、達、雅」,首先是翻譯出來的內容得要可信、忠於影像真實,第二就是語言必須通達容易吸收,第三就是要文雅、有美感。她進一步解釋:
「好的口述影像,能再現電影裡美學跟節奏的感覺。」並指出除非台詞塞過滿的電影或實驗片會有些難度之外,口述影像沒有不能處理的電影。
而口述影像的施行又有兩種作法,一是事前進行口述影像旁白混音的版本,另一種是現場報讀式的口述。
旁白混音的口述影像,在處理外語片比較費事,這也有兩種作法,一種是請配音班先為所有角色配上中文發音,再加入口述影像旁白。不過,為角色配音的聲音必需有差異,讓視障者容易分辨是誰說話。國內對口述影像製作的成本極低,一般較難提供這種專業製程的服務。
成本低的外語片口述影像,也有請一個播音員以「誰說什麼」、「誰又說什麼」的方式先報讀對白,再於報讀空檔加上一點點口述影像,但這種做法如果欠缺技巧,可能會讓聽者不耐煩。
另一種專業人員直接在現場進行口述的標準做法,是提供視障者單耳接收器,播放口述影像的旁白,視障者用另一隻耳朵聽現場音。趙老師說,坊間有降低電影音量、讓播音員拿麥克風從頭說到尾的作法,因為服務品質不佳,她個人並不支持。她比喻道,視障者需要的是轎車,大家卻偏想著折衷給腳踏車,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會以為視障者只要腳踏車就夠了。視障者永遠得不到適當的對待。
字斟句酌的工作
談到踏入口述影像這門專業的緣由,趙老師說她大學畢業之後,與她私交甚篤的趙雅麗老師開始進行口述影像研究,起初只是覺得她的聲音適合,請她協助配音,後來因為工作轉換,她加入了口述影像研究服務的團隊。不知不覺,已經在協會待了十幾年。
「我覺得有時候人生就是有一些因緣際會,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來找你。」
趙老師接著說:
「我發現我人生當中有很多經驗,剛好能整合在口述影像服務上,所以我可以做不同場域的口述影像服務。我接觸過劇團、合唱團、芭蕾舞和畫畫,加上讀大傳系,所以對影視製作都很有概念,後來還有電台工作資歷,所以很巧合地對於很多相關的整合,在媒介上面怎麼做,呈現的方法,我比較佔便宜。」
台灣身心障礙者裡面,標註為視覺障礙的約有六萬人,趙老師說:
「雖然說比例上看不高,可是在理解能力正常的人群裡面,視障者是取得資訊最困難的一群人。口述影像是一個不能用量性思考的服務。」
她坦言,國內口述影像專業服務發展的最大問題還是「錢」,沒有足夠的工作和經費,是留不住專業人才的。
「口述影像的專業在學習之後無法短期上手,必須透過長期實作來熟稔理論和技巧;也因為口述影像和一般寫作文不太一樣,有一定的語法和語感,一旦缺乏練習,也會很快忘記。我的老師早年有培養一些學生,可是當沒有委託、沒有市場,這些人才就不會留下來。我們所有人都是要吃飯啊!」
趙老師說道。
聽罷,筆者大感意外。繼續問道口述影像撰稿員的訓練究竟又多講究?趙老師於是進一步解釋:
「這需要三重的素養,首先,你要很能駕馭文字,也必須考慮寫出來的文字是容易聽懂的。有些人文字很洗鍊,但使用很多不適合聽覺接收的用詞、成語或專有名詞,視障者就有理解的障礙。第二個就是因為處理的是影像,所以對影像要很敏感,要很會看。這也牽涉到第三個,你要能夠對影像有專業的解讀,掌握不同情境下的影像意涵。」
「這是一個字斟句酌的工作,因為對視障者來說,每一個字都很重要,因為聽就是他的時間、他的資源。你要在有限的時間把最適合他需要的給他,讓他覺得有趣,讓他真的懂,讓他真的有深入的感受,讓他能夠『知道,學到,感覺到』。」
趙老師指出,撰稿決定了口述影像百分之八十到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至關重要。趙雅麗教授從研究服務的過程,在臺灣建立出一套完整的影視節目口述影像製作流程。他們會請受過訓練的視障審聽員給予意見,最終由明眼人編審定稿。美國的口述影像服務超過三十年,雖然沒有像臺灣經過學術研究的專業工序和製作標準,但是美國有國家公共電視台的專任編組,負責協助和推動影視節目口述影像的產製。
不只是旁白
口述影像在國內很長一段時間備受忽視,直到台灣在二○一四年把聯合國的身心障礙者權利公約(CRPD)精神納入國內法。該公約強調所有人都是生而平等,我們都要想辦法去照顧到有障礙的朋友他們的各種層面。趙老師提到,政府因此開始關注口述影像,卻只要大家一起做,並不注意推動的作法是不是有利於專業服務形成。因為有經費挹注,目前有不少號稱製作口述影像的單位或個人,卻因為對口述影像的本質和視障者的需求未必清楚,以致於口述影像服務良莠不齊;加上經費被瓜分,專注在口述影像服務的專業團隊反而仍有養成資源不足的困難。對於未來能否用證照制度規範口述影像的製作水準,趙老師也坦言,因為口述影像評量的變項很複雜,即便硬要證照制度,信度和效度恐怕也沒辦法做到非常理想。
「大家願意熱情關注口述影像的發展,是好事,但是視障口述影像服務是一門專業,影響的是視障者知的權利。明眼人往往都會覺得很簡單,不就是一個看得見的人用聲音來說一些話嗎?想像這就是一個旁白而已。我們很不在意,但這對視障者來說有很大的差異,我們卻都不知不覺。」
「我當然也不覺得永遠只有我們能做,我只希望能夠快些找到適當的人正確地做,做好它,這樣對視障者才是真的有幫助。」
趙老師表達了她的期許,卻也於語帶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