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開自己性侵遭遇的伊藤詩織,為何與曾經的盟友、《新聞記者》原型人物望月衣塑子完全撕破臉?
2015年4月3日,時年24歲的記者伊藤詩織與前TBS電視台華盛頓分社社長山口敬之因為商談工作而約定見面,結果山口敬之卻疑似對她下藥,並帶著昏迷的她到其下榻飯店。伊藤詩織清醒之後,意識到自己遭到了性侵。
事後她憤而走上法律途徑,在法院上,她回顧了自己清醒當下的反應:
「我嘗試推開被告(山口敬之),但因為他力氣太大而失敗,這讓我感到十分恐慌。我說我想上廁所,被告終於讓我坐起身來。我跑進浴室,把門鎖上。我從鏡子裡看到自己的乳頭正在滲血,但我完全沒有記憶,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樣,當下感到十分恐懼。我告訴自己要冷靜下來,先找到衣服,但是才一打開浴室的門,他就抓住我上臂,我的臉完全被棉被蓋住,無法順利呼吸,我甚至以為我當時會死。被告說,『我真的很喜歡你,想盡快帶你去華盛頓,你被錄取了。』」
2017年,伊藤詩織具名公開指控山口敬之,也在同年發表了名為《黑箱》的著作,敘述其經歷。在日本歷史上,女性選擇公開自己在職場上的性侵遭遇可說是頭一遭,《紐約時報》等國際媒體也都跟進報導,將之視為日本 #MeToo運動 的開端。
不過這讓她從此不得安寧。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在日本父權社會底下,女性若遭到男性非禮,多半選擇隱忍,並且認為聲張這樣的經歷是很羞恥的事情,甚至很多日本人會認為女性也應當負起一定責任;二是伊藤詩織指控的山口敬之,素有「安倍晉三內閣御用記者」之稱,背後有權有勢,整個國家機器都會站在「他」的一邊。
許多人公開指控伊藤詩織別有意圖,或許這是因為在紐約就學的她,作風比較美式,也不怕拋頭露面,但這違反了日本人認為受害者應該要低調的印象。開始有人指控伊藤詩織不檢點,說她是「蕩婦」,山口敬之也出來帶風向,稱自己雖然跟伊藤詩織發生關係,但強調自己絕無性侵她。2019年,山口敬之遭到判刑,伊藤詩織勝訴,但這場「戰爭」卻沒有告終。
2024年,一部名為《黑箱日記 Black Box Diaries》(2024)的紀錄片在日舞影展首映,伊藤詩織親自出任導演,並在片中親自出面,回顧自己多年來的遭遇,也紀錄了他親自去找山口敬之討說法的鏡頭,放映後在美國獲得高度評價。這些敘事的方法在西方紀錄片看來,是再尋常不過,但卻進一步提升了日本人對她的仇恨值,而原因則令人意想不到。
而更令人驚訝的是,對她批評得最猛烈的,竟然是她過去最要好的盟友望月衣塑子。
2019年,日本紀錄片名導森達也推出了《我,直擊真相》一作,主要訪問的對象則是東京新聞社會線記者望月衣塑子。這位傳奇記者因為緊追學校法人森友學園等案成名,其事蹟甚至被改編成電影《新聞記者》(2019)與2022年的同名影集。長期對安倍晉三勢力表達批判意見的她,自然也長期關注伊藤詩織案。
當年伊藤詩織公開自身遭遇,卻被日本媒體冷落報導,看不下去的望月衣塑子,竟主動聯繫她,完成三小時訪談,伊藤詩織事後也稱望月衣塑子是自己真正信任的記者。而在《我,直擊真相》當中,也有兩人的訪談片段,可見彼此之間真的站在追求公義的同一陣線,當時兩人的同台也成為一段佳話。
不過在2024年的十月,曾經陪伴伊藤詩織走過近九年官司訴訟的律師西廣陽子竟召開記者會,控訴伊藤詩織的《黑箱日記》當中沒有妥善保護消息來源。她憤慨地表示:
「自2015年六月伊藤首次向我諮詢以來,我在長達約八年半的時間裡,負責處理與她相關的各種案件與問題。這不僅是為了她個人,更是為了那些站在她背後、希望能夠將對性侵的痛苦轉變為希望的眾多受害者。我們必須遵守訴訟的規則,這也是基於訴訟戰略的判斷。其中一項規則便是這次引發爭議的飯店監視器畫面,這些影像屬於飯店,而非伊藤本人,且是在遵守規範的前提下提交的,我們不能無視相關規定。」
原來伊藤詩織選擇在《黑箱日記》當中公開了飯店監視器畫面,看在西廣陽子眼裡,這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此外,她也聲稱片中她與伊藤詩織的通話錄音,也是在她不知情之下錄製,她事前不知道會被使用在紀錄片中。最後,她宣示自己再也不會為伊藤詩織代理法律訴訟。
緊接著,《我,直擊真相》導演森達也表明如果西廣陽子所言屬實,也覺得伊藤詩織實在太過分。而曾經力挺伊藤詩織的望月衣塑子竟也在X上表態道:
「觀看伊藤詩織導演的紀錄片《黑箱日記》後,我感到震驚不已。從片頭開始,計程車司機的臉與聲音完全曝光,向伊藤氏透露調查內幕的舉報刑警也被偷拍,側臉及手機訊息的內容全都呈現出來。這完全無視了新聞工作中最基本的『保護消息來源』原則,若此舉被允許,新聞界的信譽將澈底崩壞。」
相關新聞一出,讓伊藤詩織頓時跌落萬丈深淵。望月衣塑子的作風其實在同行間與網路上都經常引起非議,不過在這一次,原本就討厭伊藤詩織日本網友更像是「撿到槍」,紛紛留言支持望月衣塑子的發言。望月衣塑子甚至補充道:
「國外是否知道這部電影未經允許使用取材內容,甚至偷拍舉報者?若這些事實曝光,他們對該片的評價也將大為改觀。」
不過伊藤詩織方面也算是有備而來,她指稱作品在上映之前,都已經獲得美國與日本的法律偵查,而相關監控影像也有經過後製修改,相關人士的錄音也都有變聲。而她也強調飯店監視器畫面是不受限制的影像,修改後本來就能發表。伊藤詩織強調這些影片所帶來的公共利益價值,遠超過飯店等商業機構的利益考量。
伊藤詩織發言後,立教大學的媒體教授砂川浩慶也為之辯護道:
「若電影的訊息對社會有益,例如預防性犯罪再發生,即便未經許可,決定公開影像也是可以辯護的。」
桐蔭橫濱大學的媒體教授田渕壽彥也另點出另一個關鍵點:
「美國紀錄片創作傾向於即使涉及隱私爭議,也更強調公共利益。」
換言之,儘管望月衣塑子或許希望阻止《黑箱日記》在海外獲得認可,但她的論調其實凸顯出她並不了解美國紀錄片的文化。基本上如果涉及公眾利益,又是如此重大的社會案件,美國電影界不會認為《黑箱日記》採用監視器畫面的選擇有任何問題,何況片中採用的變聲處理也證明伊藤詩織仍然有保障受訪者隱私。
2025年1月14日,望月衣塑子針對伊藤詩織發動了新一波指控,望月衣塑子在《東京新聞》的一則報導中指出片中有一個女性私人聚會的場景處理存在嚴重爭議,在這個片段中,有其他女性承認自己曾有過與伊藤詩織相同的遭遇。不過據稱活動主辦方對這個片段表達了疑慮,跟望月衣塑子說他們並未確定伊藤詩織有取得與會者的授權。報導一刊出,又再次掀起日本社會震撼,外界對伊藤詩織的攻擊聲浪更大。
不過後來經伊藤詩織解釋後,才發現這並不是事實。《東京新聞》直到2月7日才公開道歉,調整了標題與內文,證實伊藤詩織有針對與會女性溝通過授權事宜。
2025年1月23日,伊藤詩織以《黑箱日記》提名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成為該獎項設立73年,首位日本籍入圍者。不過相比過往如《哥吉拉-1.0 Godzilla Minus One》(2023)提名引發的歡欣氣氛,日本人卻普遍冷漠以對,一部分人認為伊藤詩織只是作秀搏版面,一部分人則質疑《黑箱日記》未能保護受訪者的隱私,儘管伊藤詩織已拚命解釋,但她的確可能做得不夠周全,才會落得連自己的律師也切割的處境。
但撇開這些背後爭議,《黑箱日記》無疑是一部非常重要的電影,對日本社會的沉痾有著清晰的探討,而伊藤詩織不顧一切走上鏡頭前,為自己的權益維護的形象,也令人尊敬。而她所帶來的影響也可能比想像中深遠,在近期的富士電視台的「性朝貢」醜聞中,就能看見前主播青木歌音就挺身出面揭露。伊藤詩織當年的勇氣,冥冥之中可能也鼓舞了其他受害者。
無論如何,《黑箱日記》是時代的見證。或許二、三十年後,下一代日本人再回頭看,又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觸?
2月10日,沒想到事情又有了最新進展,伊藤詩織決定對望月衣塑子提告,要她為《東京新聞》的不實報導付出代價,求償330萬日幣(折合新台幣約70.8萬元)賠償。不過望月衣塑子卻回應辯稱自己的報導沒有錯,還稱伊藤詩織對她提告是要壓制言論自由,稱她覺得「深表遺憾」。
兩個人的戰爭,正要開打。
各位影迷,你們怎麼看待呢?如果作品涉及公共利益的主題,相關人士與機構的隱私被揭露是不是存在爭議呢?又或者,性變態或連續殺人魔,他們的臉有權獲得「馬賽克」嗎?
本文與 MyVideo 影音隨看 合作刊出
(圖:Behrouz Mehri/AFP via Getty Im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