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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無視人權爭議參加北京冬奧等同助紂為虐?《奔跑吧,人生》告訴你沒這麼簡單

2022年2月4日,第24屆冬季奧運在北京開幕。這不僅是中國首次舉辦冬季奧運,也使得北京成為史上首座舉辦夏季與冬季奧運的城市。但國際各界(中國媒體除外)對這場運動盛會的討論卻鮮少在運動本身,而完全聚焦在政治層面。從開賽前的各國外交抵制,開賽後中國外籍兵團爭議等等,甚至有普丁(Vladimir Putin)打算藉奧運作掩護入侵烏克蘭之說。

其實一開始,北京在2014年取得主辦權時,爭議聲浪並不大。因為在挪威首府奧斯陸退出之後,僅剩北京和哈薩克的阿拉木圖進入最後決選,就各個現實面向來看,有充沛資源的北京出線是想當然耳。就政治層面角度來看,當時所謂「戰狼外交」並非顯學,新疆集中營也不為國際所知,世人對中共的戒心不如現在。

回顧奧運會歷史,今屆北京奧運與1936年的柏林奧運有許多相似之處。今人或許難以理解象徵和平的奧運怎會同意讓希特勒(Adolf Hitler)擔任東道主;不過,當時柏林在1931年獲得奧運主辦權時,是在希特勒掌權前兩年。雖然德國彼時已流露法西斯傾向,但其野心仍尚未被參透。

事實上,希特勒起初極度反對柏林申辦奧運,待上台後,他卻意識到這或可作為彰顯國威、凝聚國民向心力的盛會,於是一改原先態度,決定傾舉國之力投入奧運。然而隨著納粹種種反人權暴行被外界揭露,歐美諸國才有如大夢初醒,正式研議抵制奧運會的可能性。

希特勒出席1936年柏林奧運

希特勒統治下的柏林奧運

由史蒂芬霍普金斯(Stephen Hopkins)執導的《奔跑吧,人生》(Race)在2016年上映時,並未獲得廣泛褒獎,討論度不算熱烈,影評人塔莎羅賓森(Tasha Robinson)在她的影評中指稱這部作品「與現實沒有直接的連結」(註1)。但現在北京冬奧引發的種種議論,卻能與電影產生高度呼應,說明這部電影確實是生不逢時。

雖然電影主角應是美國黑人田徑選手傑西歐文斯(Jesse Owens)的人生成就,但焦點卻不完全在運動競技;白話一點說,電影反而聚焦在「參加奧運是否等同助紂為虐」。各界針對是否參與奧運盛會的盤算,才是電影核心。

在故事前段,編導描寫了傑西歐文斯的發跡史,作為出身黑奴後代的貧民區小孩,因為其田徑天份,而得以突破種族藩籬,以優異的短跑與跳遠成績力退白人對手,成功獲取參加奧運會的門票。不過當時力主「雅利安人種優越性」的希特勒卻因仇視猶太人、吉卜賽人、黑人等舉措遭到外界詬病,但為了讓奧運會得以順利舉辦,希特勒最終仍然同意讓猶太人等種族能夠入境參賽。

《奔跑吧,人生》(Race)電影預告

在片中由資深英國演員傑瑞米艾朗(Jeremy Irons)飾演的美國奧委會主席布倫戴奇(Avery Brundage)力主美國參賽,後來揭曉原因,才知布倫戴奇與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Joseph Goebbels)有秘密協議。不過這段設計很可能是片方為了創造戲劇性的正邪對立而設計的橋段,沒有任何史實足以佐證布倫戴奇真的直接遭到收買。

現在以美國為背景的電影觸碰到納粹時代,都要把所有軍民描寫成對納粹如何深惡痛絕。但現實是當時希特勒的支持者可謂遍布全球(甚至包括蔣介石);甚至是同樣有反猶聲浪的美國社會也有不少納粹崇拜者,可不能用「部分激進派」一語帶過。

布倫戴奇本人也不例外,學者卡洛琳馬文(Carolyn Marvin)在1982年的論文便指稱布倫戴奇景仰希特勒復興德國的壯舉(註2)。費時去解釋布倫戴奇的動機與政治信仰可能模糊焦點,也難怪編導不願正面處理,不如以「收買說」簡單帶過。

也如同現任奧會主席巴赫(Thomas Bach)對中共政權的百般護航,布倫戴奇也曾在1934年啟程德國考察,為納粹主辦奧運背書。即便剝奪猶太人國籍等基本權利的《紐倫堡法案》在1935年9月通過,布倫戴奇仍成功在年底壯大「反抵制奧運」聲勢,在美國業餘運動聯盟的投票之中獲得關鍵選票,確保了美國不抵制奧運的決策。

布倫戴奇也曾在1934年啟程德國考察
布倫戴奇也曾在1934年啟程德國考察

從抵制到參賽:一個並非助紂為虐的理由

在劇中,傑西歐文斯曾經一度表明對參加奧運會的抵抗態度,這完全與史實相符,他的確曾在1935年11月表態,如果德國持續歧視政策,將會退出奧運競賽。不過這個堅持維持不久,他在隔一個月便同意出席奧運。

這個轉念成了《奔跑吧,人生》編導有了編織的空間。傑西歐文斯在劇中的確表現猶豫,只是一想到如果能憑藉高超的表現揚威柏林,似乎也可以破除希特勒打造的雅利安神話,便決定放棄原本的堅持。不過傑西.歐文斯的決定卻也使他在當時遭到非議,支持抵制奧運者批他自私自利,就連他的父母也對其決定不予苟同。

雖然世界各國都有抵制呼聲,但也都有所忌憚,最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抵制柏林奧運,49個國家的代表團齊聚柏林,成為當時最盛大的奧運會。深受納粹重用的名導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更為這屆奧運會拍下紀錄片《奧林匹亞》(Olympia, 1938),成為影史標竿之作。萊芬斯坦也在《奔跑吧,人生》當中出現,然而她的形象並未被塑造成種族主義者,反而只是一個心思更純粹、更著力在構築影像美學的電影工作者。

最後在奧運賽場上,傑西歐文斯獲得四面金牌肯定,傳奇性地破除了希特勒打造的雅利安神話。不過,希特勒是不是真的選擇無視他的成就、拒絕向他致意,卻成了眾說紛紜。在電影之中,希特勒不願展現風度,在傑西歐文斯奪牌之後立刻離場,但傑西歐文斯本人在世時,卻曾透露希特勒有向他致意,反而抱怨時任美國總統羅斯福(Franklin D. Roosevelt)沒有向他道賀。當然,這番言論不僅在當時和現代,都有違政治正確,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電影也沒有特別描繪。

今人回想起柏林奧運時,多半聚焦在傑西.歐文斯等黑人運動員展現傑出能力「打臉」希特勒的成就,但希特勒本人是否真的如大家想像中在意卻又是一回事,畢竟在紀錄片《奧林匹亞》當中,也並未剪去傑西歐文斯的片段。不過至少原本擔憂不抵制等同為暴政背書的說法並未完全成立,反而另外找到了一個新的解釋空間。

德國萊芬斯坦(右)以及當時納粹宣傳部長戈培爾

「運動歸運動,政治歸政治」?

《奔跑吧,人生》之中,傑西歐文斯與場上敵手、效力納粹德國的盧茲朗(Luz Long)建立了跨越語言與種族的深厚情誼,這段佳話也完全是出於史實。兩個英雄間的惺惺相惜也證明了暴政統治之下的人民不該只是被化約為一個符號,而是具有獨立思想的個體。

三年後,德國入侵波蘭,歐洲戰雲密佈。盧茲朗死在戰場上,傑西歐文斯也因故被取消比賽資格,生計陷入困難。始終如一的受益者是向來口頭主張「運動歸運動,政治歸政治」的布倫戴奇,擔任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主席長達20年(1952年至1972年)。

在1960年,布倫戴奇同意實施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參加奧運,再次發表「體育不該沾染政治說」。在1972年慕尼黑奧運,11名以色列代表團成員遭到巴勒斯坦武裝組織殺害,布倫戴奇在慘案發生後依然拒絕喊停奧運,又再次在聲明之中對運動賽場被政治玷污感到痛心。

然而,他的主張很快遭到揚棄,美國等64個過家集體抵制了1980年的莫斯科奧運,以回應蘇聯入侵阿富汗之舉。但就現在角度看來,這個抵制行動沒有成功,蘇聯舉辦奧運如常,反而自得其樂,打破的世界紀錄更勝上一屆。受害者卻是苦練多年仍無法上台比試的運動員們——身為運動員,顯然沒有幾個四年可以揮霍。

在《奔跑吧,人生》之中,傑西歐文斯與場上敵手、效力納粹德國的盧茲朗(Luz Long)建立了跨越語言與種族的深厚情誼,這段佳話也完全是出於史實。
在《奔跑吧,人生》之中,傑西歐文斯與場上敵手、效力納粹德國的盧茲朗(Luz Long)建立了跨越語言與種族的深厚情誼,這段佳話也完全是出於史實。


傑西歐文斯在當時曾向總統卡特(Jimmy Carter)建言,堅決反對美國抵制奧運。當時他的意見未獲重視,但現在卻普遍認為他的見解不無道理,也成為現代西方世界的普遍共識。

許多人或會質疑中國人權環境如此低落,參加奧運當然是為虎作倀,故不能理解為何世界各國只願採取外交抵制(官員不出席),而不乾脆索性禁止運動員出賽。其實只要透過《奔跑吧,人生》便能察知這個觀念的形成,只是導演提供了兩個視角供觀者對照,市儈的布倫戴奇是為了鞏固己身利益,傑西.歐文斯則是為了破除種族藩籬。與世界上許多事情一樣,看似毫不相關的立場有時也能找到意外的交集。

從布倫戴奇與歐文斯的言行來看,「運動歸運動,政治歸政治」一說看來既無理,卻也不無道理,一切均看發聲者(既得利益者或者運動員身分)的角色與立場。客觀來說,運動賽事當然與政治密切相關,國家之於國家的競賽尤然。奧運不是第一次陷入政治風波之中,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要真正根絕這類問題再次發生,或許便是將大型運動賽事通通移師到非專制的民主國家舉辦,肯定會大幅降低爭議。然而偏偏這些「體壇政客」就是偏愛強人國家辦比賽,因為一切效率高(沒人敢罷工)、還有大筆賄賂(俄羅斯和卡達都靠賄賂爭辦世足賽成功)好談。象徵團結與和平的奧運會,早已經變成一個大到禁不起動搖的商業組織,可談不上任何純粹。

在跳遠比賽拿下金牌的傑西歐文斯
在跳遠比賽拿下金牌的傑西歐文斯

參考資料

註1:“The Jesse Owens biopic Race is a polite movie about an ugly time”
註2:“Avery Brundage and American Participation in the 1936 Olympic Games”

本文同步刊載於 鳴人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