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欄位〕人本教育札記336期
〔欄位〕特寫
〔作者〕翁煌德
〔攝影〕陳詠雙「文學電影的語法與魔法」
◎ 翁煌德
前言
回顧童年時期,啟蒙筆者的小說——相信與不少台灣九〇後一樣——正是《哈利波特》系列。J.K.羅琳的魔法,在於她能以其鮮活的妙筆,讓一切虛構的珍奇異獸與魁地奇球賽憑空馳騁在讀者的腦海裡。
然而,當【哈利波特:神秘的魔法石】(Harry Potter and the Sorcerer’s Stone, 2001)正式公映後,一切像是夢想成真,卻也是想像力的終結。可說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憂特別在於「這個角色怎麼跟我想像不同」,也在於「這場戲怎麼可以刪掉?」
擔任文學.閱影展策展人的楊元鈴老師顯然深諳這類影迷兼書迷的經典衝突,但是對於楊老師而言,與其去鑽牛角尖深究原著與電影的差異,不如認清兩者各自獨立的魅力。楊老師鎮靜地強調,哪怕是文學改編而成的電影,也必須掌握電影該有的語法,反之亦然。關鍵,在「語法」。
文字與影像的語法
話說從頭,文學.閱影展其實是台北市文學季的系列活動之一,由台北市文化局推動,搭配書展,試圖帶動閱讀寫作的風氣。楊老師說,過去多半是拿二輪文學改編電影來放,幾年弄下來,主事者也漸漸意識到,如果能更策略性地規劃一個影展,或許能夠帶來一些新的可能性。楊老師隨後便受託參與了策展。
「第一年我做了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專題。」
楊老師回顧了當年的策展思維:
「她自己寫小說,自己拍電影,她也編劇,她是非常知名的法國左岸派電影(註)的代表性人物,她的作品裡面從她個人的身世到對於女性、聲音、劇場、人際、情感的探索。尤其是這些身兼文學作者跟電影作者身分的創作者,不管是文字和影像都是一種書寫的工具。」
一般我們都認為,「書寫」幾乎就是與「文字」綁在一起的概念。但對於楊老師而言,影像也能被書寫,甚至,影像也能閱讀。楊老師進一步解釋:
「不管是閱讀文字還是閱讀影像,我們其實都具有這種閱讀的能力。當你看小說,不同作者、不同文風、不同的文學作品,其實我們就是進入了一種文字語法的閱讀場域了。帶著這樣子的觀念再來看電影的時候,其實也是在閱讀電影了。」
究竟電影與文學作品的語法有何區別?楊老師舉出了比較明確的例子,那就是今年影展選進的文學改編電影【編織愛情的詩光】(Song of Song, 2015),這部烏克蘭電影並非是依據我們習以為常的小說,而是從十多篇猶太詩歌改編而成。如果依照原始文本的語法來拍攝,這部電影恐怕難以成立。因此導演嘗試著在作品中放置了角色,隱約地建構他們的成長史,並試著與詩歌進行呼應。
楊老師進一步解釋道:
「我會覺得其實閱讀這件事情是應該比較廣的,閱讀文字是一種閱讀,閱讀影像是一種閱讀,甚至大家可能是欣賞繪畫、欣賞音樂,但是我相信所有抽象的藝術表現品,都有一個自己的語法,當你去欣賞他的時候,其實你是去認識他的形式,進而領會到他透過這樣的形式,希望傳達出來的意涵是什麼,那這樣的一個過程就是閱讀。」
「通常,一個故事有人物或主角,有衝突、有和解、有圓滿或救贖,這是我們知道所謂適合改編成電影的小說,在這樣的公式底下是最為適合的。可是我們在文學.閱影展希望做到的是,這是一種公式,那有沒有別種?」
從作者意志回望現實
不過,在楊老師的眼界之下,文學.閱影展除了展現有別於我們所想像的文學改編電影,還有另一個重要的使命,即與當下的世界產生呼應與連結。這完全彰顯在她本屆所策劃的兩個主題上,一個是巴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一個是卡夫卡(Franz Kafka)。
談到巴索里尼,便迴避不了他的強烈政治信仰與幾近偏激的影像創作觀,他在六、七〇年代完成的許多作品,許多都以禁片的標題傳世,尤以【索多瑪一百二十日】(Salò, or the 120 Days of Sodom ,1975)最為「惡名昭彰」。不過當代許多電影研究者回顧他的激進創作時,卻也不免發現,巴索里尼並不是為拍而拍,而是有意識性地這些古代文本與他所處的時代對話。
「川普上台、北韓問題、英國脫歐,整個世界在劇烈的變動,非常多人說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戰什麼時候就要開始了。我們身處在這個劇烈變動的年代,該怎麼辦?」
楊老師談及了她對巴索里尼的見解:
「通常你處在一個變動的年代,你可以去觀察現代社會來做行動紀錄,去看社會的亂象。但巴索里尼是回到更遠古的文本裡面去,但很有趣的是,他用了更激進的方式去顛覆了遠古的文本。他的目的其實不是去歌頌,而是重新去思考這些古代的原點們,究竟傳達了什麼樣的訊息,而這樣子的訊息和概念或者中心思想,是現在的我們應該去接受的嗎?」
至於卡夫卡的專題,楊老師快語反問: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就是處在卡夫卡的世界嗎?」
談及卡夫卡,筆者直覺想到的,還是《變形記》(又譯:蛻變,The Metamorphosis)裡的那隻大甲蟲。推銷員一早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個大甲蟲,他始終保有作為一個人類的意識,但他的家人卻因為他的形象而選擇遺棄他。這個悲劇故事,無疑是直指現代人可悲命運的絕妙寓言。
談到這,楊老師顯然有感而發:
「我每次問朋友你最近讀的一本書是什麼?很多朋友就會開玩笑說:『臉書啊!每天都讀,讀得超爽的。』我們都躲在臉書的後面。假如我跟一個彼此關注的臉友二十年沒有見,真的面對面要吃飯的時候,可能大家話講不下去就會各自滑臉書,然後說『你看!你看他!』。」
「看似越來越方便的溝通工具不見得讓我們之間的距離靠近的,這樣的世界越來越像卡夫卡那個孤絕型的世界,其實每個人都是電腦前的一隻蟲,我甚至覺得我們搞不好比卡夫卡的那個時代更可悲,因為他沒有這麼多自己還在跟這個世界溝通的假象。」楊老師說明了選定這個主題的初衷:「所以這次選卡夫卡的專題也是,不是要讓大家覺得很恐懼和沮喪,有點希望點醒一下,我們到底在閱讀什麼,我們到底把自己放在一個什麼樣的狀態?」
本次影展的另一個大單元「閱讀電影的靈光」中,【蒙馬特.女書】(2017)不免格外引人矚目,該作以重演方式呈現了台灣女作家邱妙津的人生旅途。近來女作家林奕含之死,也使得一些評論者聯想到了邱妙津的悲壯亡故。
對此,楊老師表明選片工作當然是早於此事件爆發之前,卻也藉此為本屆影展作出一段扼要的註解:
「年輕的讀者可能只看過邱妙津的傳奇或者林奕含的過世,但是他們或許可以去試著看到八卦緋聞背後的作者精神是什麼。很多精彩的作者不只是透過他的文字或者影像或者作品來跟世人溝通,而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去成就某種讓我們可閱讀的東西。這是一種巨大的意志展現,巴索里尼是、卡夫卡也是。」
對閱讀的啟蒙
「因為我小時候父親在戲院工作,所以我是從三歲就在戲院打混。」
楊老師憶起當年:
「一直到我國中的時候戲院業就蕭條了,但是我媽媽開了一家錄影帶出租店,所以我還是在錄影帶店裡面打混。因為大家看電影可能是全家大小週末聚會,那是一種消費和娛樂,但是我看電影是下課後在戲院裡面吹冷氣和喝可樂,等我爸下班,才能夠騎車帶我回家寫功課的地方。」
回顧下課時光,除了看電影,漸漸開始識字之後,童年時期的楊老師也看了不少小說,她說印象深刻的有《八仙過海》。回顧當年,楊老師說,只是因為那時沒什麼別的事情做罷了,但這個閱讀習慣的建立也從此影響了她自己的一生(這裡指的閱讀,當然不單指小說)。
「閱讀的行為,對我來說是不可自拔的,已經變成自我的嗜好。那我覺得這停不來的過程也覺得很有趣,越看越多就越能夠連結得越多,甚至是你可以在這個作品中發現了別的元素。比如說你看了王家衛的某部電影,發現這種身世的描述怎麼似曾相識,然後去查,果然是參考了劉以鬯的《酒徒》。」
楊老師再次總結了她的閱讀觀:
「不一定是電影到文學才是閱讀,或者文學到電影才是閱讀,其實不是的,它是雙向或者多向的。」
結語
訪談尾聲,問到楊老師本屆影展有哪些作品是想要特別推薦給讀者的,楊老師說她倒是想先向影展新鮮人們喊話,她說:
「看影展不是一件事情,就是來看電影而已,敞開心胸的來看電影。我們常常會害怕,或者想『這是什麼?我們是不是要有什麼心理準備?』會害怕一個可能不熟悉的東西,但是我覺得就是不熟悉才要來,熟悉幹嘛來?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就算睡著,睡整部片也好,重點是你經驗了。」
「喜歡或不喜歡,至少這裡有不一樣的東西。十五部都推薦,我沒有辦法選,不要逼我。」楊老師笑著說。
備註說明
註:左岸派電影(The Left Bank)是法國五○年代末期,一個電影工作者的鬆散結盟。相較於新浪潮導演,他們大多比較年長,也不那麼狂愛電影。他們傾向於將電影視為如同其他藝術,特別是文學。莒哈絲亦是其中知名成員。以上資訊來自《百年電影發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