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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親愛的平壤》(2005):復歸社會主義天堂

「為什麼要把三個哥哥都送去北韓呢?」1970年代,梁英姬的父親將三個兒子送去北韓。對他來說,該是「送回」才更精確。因為雖然他的兒子並非在朝鮮半島出生,但他知道有一天總是要他們「回鄉建設祖國」,以報效金日成主席的偉大領導。

梁英姬長大之後成了一個導演,以紀錄片《親愛的平壤 Dear Pyongyang》(2005)審視了數十年來的家庭變遷。她不否認自己從小也就讀日本的北韓學校,對金日成、共產主義也曾經抱持滿腔熱血。這可不能以洗腦之說帶過,要知道北韓並非一開始就是貧窮與極權的象徵,在1960至70年代,受惠蘇聯的全力支援,北韓的經濟實力可比南韓更佔優勢。

許多流亡在日本的韓國人,凡是決定效忠北韓政權的,便以朝鮮總聯(相當於北韓駐日使館的意義)為中心,在日本拓展學校、媒體等組織企業。梁父雖然出生位處南方的濟州島,但基於政治理念,成為了朝鮮總聯的重要幹部,也在活動當中認識了梁英姬的母親。為了表現對祖國的敬愛,自然要作出相應「犧牲」────即便再他眼中這不是犧牲────就是讓兒子復歸祖國。

當梁英姬後來以菁英學生的身分去到北韓造訪哥哥時,她只知道哭,三個哥哥卻始終微笑。她不知道哥哥在祖國經歷過什麼,也不敢問。後來梁母收到兒子的照片也不敢展示,因為她不能解釋為什麼孩子們回到了那個他們心目中的「奶與蜜之地」,卻沒有像金氏家族那樣活得那般「營養」,反而瘦得不成人樣。

在梁父七十大壽,梁英姬與父母穿上華服回鄉宴客,來賓絡繹不絕。這個景象在任何人眼中看來也都顯得怪異,因為在日本,梁家人不過就是住在棲居巷弄的一般百姓,但來到千里之外的祖國,他們卻像是皇親國戚般備受尊崇。但即便是「衣錦還鄉」,面子還得靠自己出,豪華酒席都由梁父自己買單。

梁英姬發現許多親友跑來向自己的父親道謝,這才意識到他們家每年送去的物資,也被哥哥們送去救濟親友。但梁父從來不願居功,她說這一切都是金主席的功勞。梁英姬說自己再也聽不下去這些話,只差沒說這一切根本全是謊言、鬼話連篇。

觀者看了也不免膽戰心驚,因為《親愛的平壤》可不是過去那些外國人冒險闖進北韓、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的紀錄片。梁英姬沒有採用馬賽克模糊任何自己拍攝到的景象(但為了保護她的兄長,她沒有剪輯任何他們受訪的畫面),也幾乎沒有模糊自己的觀點。她很坦誠地透過這個紀錄片闡述了自己的心路歷程,從對祖國的奉獻與質疑。尤其聚焦在她對父親的觀察,既然現在全世界都知道北韓是一個流氓國家、百姓在極權統治下生活在赤貧之中。

《親愛的平壤 Dear Pyongyang》(2005)
《親愛的平壤 Dear Pyongyang》(2005)

她想知道,父親可曾有這麼一刻感到後悔?

跳脫出歷史這個巨大命題之外,這也像是一個男性權力的移轉。掌握主導權的一直以來總是父親,但在這部紀錄片之中,手持攝影機闡述自身觀點的卻是女兒。梁英姬固然選擇性迴避了每一次與父親的爭吵(選擇以旁白帶過),但卻沒有迴避去紀錄下父親信仰逐漸軟化、甚至顯得脆弱不堪的瞬間。

從來沒有一部紀錄片以這個角度拍攝過北韓,梁英姬可以這樣自由地拍攝,也顯現出她的家庭確實具有某種特權。當時大概也沒人想到原來她之後會利用這些素材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作品,隨著該作後續在日舞影展、柏林影展、山形影展接連獲得大獎肯定之後,梁英姬不再受到祖國歡迎,她被終身禁止入境。

在《親愛的平壤》之後,梁英姬雖然成了一個國際知名的紀錄片導演,卻成為在日北韓人公認的害群之馬。他們要求她撰寫公開信為冒犯祖國道歉,但她不僅不從,反而又拍攝了紀錄片《Sona, the Other Myself》(2009),以舊有素材回憶與身處北韓的姪女的相處。該片相當於《親愛的平壤》的續集。

之後梁英姬的首部劇情片《應許之國:雙重人生 Our Homeland》(2012)一樣改編自她個人的真實經歷,她的其中一位兄長曾經因為患病,獲准到日本治療兩個禮拜。主角安藤櫻的原型正是梁英姬本人。這部作品起先籌資困難,但拍成之後獲獎無數,甚至代表日本角逐當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也喚起了各界關注在日北韓人的身分認同問題。

目前仍有2.7萬名效忠北韓政權的韓國人生活在日本,梁英姬的故事只是一個縮影,還有太多故事沒有被述說。在這部2005年的紀錄片問世後16年,金家領導人已經換成了第三代,北韓甚至迎來美國總統的訪問,但這裡仍是隱士之國,依舊以核武恫嚇鄰居,依然是數十年前所自稱的那個「社會主義天堂」。

不過梁英姬卻也沒有獲得南韓同胞的歡迎,反而曾經經歷一番殘酷的排擠與圍剿。

她在1996年拍攝的九分鐘紀實影像被韓國導演洪亨淑《Reclaiming Our Names》(1998)剽竊,被她擅自使用在電影當中,該片甚至獲得釜山影展最佳紀錄片獎殊榮。當時仍是無名小卒的她出言抗議,卻被韓國資深紀錄片導演金東元狙擊,這位後來同樣拍攝南北韓議題、以《遣返 Repatriation》(2003)聞名的資深導演對韓國電影界下達封口令,要求各界不得追究此事。

梁英姬回憶當年,說她永遠難忘洪亨淑對著她說:

「英姬,妳將來說不定也要在韓國工作的,和我保持好關係應該對妳更好。」

這些黑歷史隨著洪亨淑在2019年被告發貪污而失勢後,才被陸續揭開。釜山影展這才終於放軟姿態,在2020年公開在臉書上道歉(而不是在官方網站),承認洪亨淑的確剽竊了梁英姬的作品,但卻無意撤回獎項。爭議依然持續之中。

撇開這些風風雨雨,梁英姬的家庭紀事仍然沒有止歇,目前她堅持關於家庭命題的創作,最新作品《Soup and Ideology》在2021年問世,有別於《親愛的平壤》,該片是以她的母親作為紀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