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雲端情人》是半份啓示錄。
故事的背景是設定於近未來的洛杉磯，在導演的摹想底下，蔚藍的天空中沒有飛行車或飛天交警，人們的服裝也沒有如預想般的超摩登。倒是建築物更新潮了一點，路上滿是亞裔或拉丁裔面孔，智慧型通訊設備變得更輕巧，操作幾乎採完全聲控了（語音辨識系統看來已經無堅不摧），一個緊貼著耳朵的藍芽耳機就能收信、聽新聞。
這才驚覺，或許「耳塞族」超越「低頭族」才是未來的趨勢？
我想，這是以未來為藍本的電影當中，最寫實主義的一部吧。值得一提的是，《雲端情人》有整整兩週到上海取景，這也難怪片中的美國街景出現了不少中文招牌。現在的角度看來或許有些突兀，但是在二十年、三十年之後，這或許將成為常態。
以上是身兼編導的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對未來的細膩設想。
（下文有劇透，慎入）
這則故事講述的是一個感情觸礁的書信員西奧多（Theodore）與她的電腦程式莎曼珊（Samantha）的愛情故事，輕音樂和暖色調奠定了這部電影的基調，說明了這不是一部像是《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 ,1968）的驚悚電影。
莎曼珊更像是 《AI人工智慧》（A.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2001）的大衛（David）或者《變人》（Bicentennial Man ,1999）裡的安德魯（Andrew），有著喜怒哀樂，會隨著經歷不斷的成長、學習，且不斷的追尋著「愛」。差別只在於「她」沒有形體。
當西奧多起先「啓用」莎曼珊前，電腦問的問題也暗藏深意。可以注意到電腦程式對使用者的需求完全無意瞭解，只問了「你對母親的印象是什麼？」就直接跳到「你想要的性別是？」
「人對愛的最初啟蒙源於於母親」或許這是導演的心理學見解。
是啊！你想要的是一個什麼樣個性的莎曼珊，一點也不重要，知道你對你母親的看法，就能形塑出一個適合你的精靈。最近骨灰罈被敲破的心理學大師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肯定對此設定再認同不過了。
前頭提到了史派克瓊斯對未來的細緻想像，接著，就是他對未來人心的揣度了。
兩個字就能說明，就是「孤單」。
科技與時並進的突破，而未來的人類則愈趨孤孑，這就是導演給的解答。
高科技傳媒已主宰人類的生活，社群網站的開創也充填了現代人的寂寞。早年有電話交友，現在是網路交友，再來呢？也許人類可以跟現在連話都聽不清楚的Siri交朋友了，更有甚者，就像是這部寓言一樣，虛擬的電腦也能跟真人談起戀愛（甚至電腦程式之間還能交朋友）。
西奧多利用電話交友發洩情慾，卻成了被發洩的對象。他捨不得與前妻切斷關係，因為他認為仍然維持一段關係感覺很好，即便兩人已經一年沒見，而且關係形同水火。名目似乎大於他對本質的追求，這是一個懂愛的人嗎？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他曾大喊：「我好想做愛！」但是當他的機會真的來到的時候（甚至兩次），他最終也都選擇放棄。
第一次是跟美豔的約會對象熱吻，對方停下來確認他對這段關係是不是認真的，她說：「我的年紀到了，我不想要浪費時間。」西奧多退卻了。一個急著伸舌頭，一個更重視的是雙唇的輕吻。他知道自己眼前的對象並不差，也清楚自己渴望一個情慾的發洩。他知道自己要什麼，但是他沒辦法放手去愛。或許他忘記怎麼愛，也或者他從未懂得愛。
這點讓他跟莎曼珊形成了一個顯著的對比。兩人在經過一個類似電話性愛的浪漫（又荒誕）的夜晚之後，懂得隨著經驗成長的莎曼珊似乎從一個含苞待放的花朵（源自希臘文的Samantha，它的原意正是「花朵」），逐漸蛻變成一個美麗冶艷的女人了。她有上百萬種的問題想問，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意識，或充其量不過是被設計出來的程式，她也想要像一個真的女人一樣與西奧多相擁，體會真實有體溫的愛。
於是才有了第二次更荒唐的景象，莎曼珊請了一個「想要介入他們關係」的妙齡女子，請她跟西奧多做愛，但是幫這個女子「配音」的卻是莎曼珊。
從一個對萬物充滿好奇的少女到「性解放」，這樣的呈現其實正是依循著「真人」的步調在鋪設。西奧多拒絕了，原因或許有二。一是他發現自己似乎不再追求肉體上的關係；二則是他已經對莎曼珊的改變完全「招架不住」了。
沒有錯，西奧多也墜入愛河了。他敢大膽的承認自己與電腦程式相戀，同時，他也終於情願結束掉早已名不符實的婚姻。他說人生的酸甜苦辣他都碰過了，每碰到一種感覺，就像是對過去同樣感覺的回溯。但是莎曼珊對世界的好奇心激起了他對生活的動力。
雙方處在如此的不對等的關係上，就像是西奧多跟前妻的愛情一樣，他跟莎曼珊的愛情其實就像是舊事重演。他曾提到前妻凱瑟琳（Catherine）的家庭管教甚嚴，他扮演著引領者的角色帶著她體會人生。或許本來就不能有個感情關係能是完全對等的，當凱瑟琳能獨當一面了，能品味人生與情感了，雙方平衡的關係，似乎也意味著一段關係無緣往下繼續前行。
這不也預示了西奧多與莎曼珊的關係終將劃上休止符嗎？
《雲端情人》最讓我驚歎的，就在於故事讓人驚異的原創性，史派克瓊斯這次帶來的故事，就像他當年的處女作《變腦》（Being John Malkovich ,1999）一樣，讓人難以料想故事的發展，而且這回沒有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了，這次是他貨真價值的獨立創作。
我們都知道西奧多與莎曼珊不可能長相廝守，若不是這樣收尾，那也未免太不切實了。只是要怎麼樣去鋪設情節，才是這個劇本的妙點所在。
首先，西奧多發覺到「第三者」的介入。
莎曼珊有天介紹了西奧多認識一個知名的學者，詭異的是，這個學者並非真人，而是在學者本人過世之後，後人用他的著作，再模仿他的口音、習慣之後再創造出來的虛擬人物。
西奧多驚覺原來自己在沒有跟莎曼珊對話的時候，她居然會去自己「交朋友」、「創作音樂」還「偽裝成他，寄信到出版社」。史派克瓊斯並沒有安排西奧多對此有恐懼或者遲疑，但是對於觀者而言，這樣的情形是如此的不可理喻，一切開始變得詭譎，我們都知道可能總是會失控。
有一天，西奧多以為莎曼珊不見了，電腦銀幕上顯示系統無法讀取，他以為凱莎曼珊就這樣消失了，他急了。幸好，原來莎曼珊不過暫時離開了一下，只是去「更新」自己罷了。也因為如此，西奧多才發現原來莎曼珊原來同時跟成千人對話，且同時愛上了六百多人。
或許系統的一個當機，莎曼珊就會消失在這世界上；接著就是他發現原來莎曼珊根本從不屬於他自己。兩項的串接，讓角色的懸念躍然紙上，他總算明白了自己交往的對象是他永遠無法掌握的。
頓時擁有無數表兄弟的西奧多當然覺得很悶，一向的對等打破了，原先是看似有血有肉的西奧多在她之上，到後來，關係自然逆轉。
在這之前，先來談談《雲端情人》的另一項高明之處，即編導在劇中刻意安排了一個對照組：西奧多的大學同學艾美（Amy）和他的男友查爾斯（Charles）。
導演安排了三場戲讓我們清楚的知道這兩段關係的異趣。
在西奧多搭電梯巧遇小倆口一場，當查爾斯知道西奧多喝了水果冰沙時，他開始說起了「蔬果更富有營養，水果應該要直接食用」的飲食觀。艾美反駁了查爾斯，她說或許西奧多喜歡水果冰沙的口感，對男友的「愛管閒事」感到不以為然。兩人的不合已埋下火種，在事後看紀錄片的對話，又能再度獲得印證。
第二場戲是西奧多與前妻的用餐，凱瑟琳憤怒的指控西奧多「總是想要我扮演好你想要我扮演的角色。」
第三場戲總算大白了。艾美表示自己已與查爾斯分手，原因只是因為查爾斯規定他得把鞋子放在哪裡，她並不想被另一半這樣管。更有趣的是，獨身的艾美最後的選擇跟西奧多一樣，也跟電腦程式談起了戀愛（抑或友愛）。
就此可以透知，西奧多與艾美的角度是恰恰相反的。西奧多就像查爾斯，總試圖要將另外一半塑造成自己要的樣子；而艾美就像凱瑟琳，她們不願意受塑造。有趣的是，西奧多與艾美最後都沈浸在與人工智慧相戀的喜悅中，不可自拔。無論你的立場為何（通常所有情侶都有類似的立場轉換？），你都有可能會愛上莎曼珊，我想這是史派克瓊斯的用意。
說西奧多不懂愛，難道艾美就懂嗎？
在艾美的思維裡面，連母親對兒女的愛，都能投射在電腦遊戲裡，這是多麼的可笑與病態。同樣的，劇中提到西奧多非常佩服一家還願意出版紙本的出版社，或許他覺得書本永遠比電子書還要來得更有味道，真實的有著書香。這也能解釋為什麼他會從事這樣的工作：「幫顧客代寫書信」，用的可不是生冷的標楷體，成品是仿成宛如具有溫度的書信。但即便如此重視「真實感」的西奧多，他卻仍愛上了電腦系統，多麼諷刺。
西奧多並不是一個完全的宅男，這是導演刻意的安排，因為宅男愛上電腦程式，似乎大家聽到便能刻板的接受。但是要安排像是西奧多這樣「只是寂寞」的男子愛上生冷的人工智慧，意思就來了，西奧多或許能代表著「你」，因為聽到劇情大綱，覺得不置可否，說道：「我不可能跟電腦談戀愛！」的你。
《雲端情人》是份半啓示錄，一部份的啓示錄，它引領我們看見人類的弱點，而這樣的弱點甚有可能讓人類走向滅亡。
開場也提到了，《雲端情人》不是一部驚悚電影，莎曼珊不會像Hal一樣試圖殘暴的殺害所有人。但是在表面的設定之下，其實故事影射的「真實背景」一點也浪漫。當西奧多可以請莎曼珊直接幫忙校正他的書信、自己創作音樂甚至自己更新自己的時候。這代表人類的文明已經到了技術奇異點（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
什麼是技術奇異點呢？在這邊花點篇幅解釋一下。
簡單來說，技術奇異點就是一個臨界點。當這個時候來臨的時候，人類將無法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事情。
統計學家I.J. 古德（I.J. Good）對此的一個談話，或許能充分的說明這項理論：
「讓我們將超級智能機器定義為一種能夠遠遠超過任何人的所有智力活動的機器。如果說設計機器是這些智力活動的一種，那麼超級智能機器肯定能夠設計出更加優良的機器；毫無疑問，隨後必將出現一場『智能爆炸』，人類的智能會被遠遠拋在後面。因此，第一台超級智能機器是人類需要完成的最後一項發明，前提是這台機器足夠聽話，會告訴我們如何控制它。」（註1）
現時的人類尚能操縱機器，但若人工智慧超越人類的那一天來臨，那麼當然的，西奧多和莎曼珊的工作都可以由莎曼珊來取代，那麼未來人類對眼前的光景，將會再也無法明白了，因為那時的地球文明將會被達到倍速的成長，萬物之靈，將由機器人來取代。
《雲端情人》切入的觀點更有趣了，劇中的人工智慧連「愛」都摸懂了。或許本質上來看，史派克瓊斯的創作初衷還是意圖警世。
只不過在失控的前提之下，故事的收場卻是溫柔的，溫柔的有點沒頭沒尾，難以讓我心服口服，但這也該是最好的結局。
人工智慧告別了，它們去哪裡了，沒有人知道。悵然若失之下，兩個孤單之人，西奧多和艾美跑上了頂樓。兩人看似失戀了，他們曾經從非人類身上重新體會「愛」，現在看似重回了孤單，但或許不然。艾美將頭倚靠在西奧多的肩上，這是一個開放式的收尾。
莎曼珊選擇離開，說這也是為西奧多著想。
去哪裡了？或許這群人工智慧理解了，當連它們都能感受「愛」了，取代掉真實的溫度時，人類即將走向末日，所以懂得愛，且愛著人類的這些人工智慧選擇了自取滅亡。
《雲端情人》是最溫柔的警世電影，當西奧多跟公司主管說：「我跟電腦程式在一起。」的時候，他的主管沒有絲毫覺得怪異。或許有一天，這就是未來。
這不是好萊塢第一次有男主角跟「非人類」在一起，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甚至曾經在《充氣娃娃之戀》（Lars and the Real Girl ,2007）愛上一個根本不會說話的充氣娃娃，一樣是暖調浪漫為基調。不同的題材，卻同樣是缺乏「愛」的男主角「脫困」的題材，而起點亦然相同，都是「孤單」。
近來《雲端情人》在金球獎拿下了最佳劇本獎，我也希望奧斯卡獎能夠再次給予肯定，這次的劇本不僅妙趣橫生，而且環環相扣，一場也沒有浪費，在最困難的收尾，一樣收的富有奇趣。
這部電影或許並不容易受到最佳影片的親睞，從宏大的未來設定中，《雲端情人》提鍊出來的省思，還是顯得「小清新」了一點。比起科技取代人工的思索，人的自我探索才是這個劇本的主要命題，這也是為什麼，我一劈頭就說，這只是「半份的啓示錄」。
開個玩笑，那麼溫柔且貼近人性的莎曼珊不會讓人相信「她」是個假人，只會讓人出戲的覺得，這明明就是黑寡婦（Black Widow）的聲音啊！
史嘉蕾喬韓森（Scarlett Johansson）的聲演功力可見一般，一個整片沒有出現面貌的女主角，僅能靠聲音揪住觀眾的心，這是何等難事。但無論是喜悅還是哽咽，她的詮釋通通到位。光靠聲音，就讓她憑著此作在羅馬影展拿下影后，只可惜奧斯卡就沒能給她這項肯定了。
再來就是男主角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了，他的精湛演出從2005年的《為你鍾情》（Walk the Line ,2005）就表露無遺，去年也靠《世紀教主》（The Master ,2012）提名過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演戲的功力儼然已有影帝風範的他，這回留個小鬍子，不僅型變，似乎連住在裡頭的靈魂也「切換」了，真有點丹尼爾戴路易斯（Daniel Day-Lewis）的風範。
無法倚靠《雲端情人》入圍奧斯卡影帝，絕不是因為他的演技不夠格，主因還是因為他出名的討厭奧斯卡聞名，可能也讓他不太受到親睞了。他曾在受訪中說過：「奧斯卡就像個紅蘿蔔，而且還是我這輩子吃過最難吃的紅蘿蔔。」有興趣的影迷不妨可以找找2013年奧斯卡獎宣布最佳男主角入圍名單時，鏡頭掃過，瓦昆他老兄露出的那極其不屑的臉色。（註2）
話說，前頭說到配音的趣味，除了方才提到的史嘉蕾喬韓森之外，可能多數人沒發現的，最近在《白日夢冒險王》（The Secret Life of Walter Mitty ,2013）中的女主角克莉絲汀薇格（Kristen Wiig）也在劇中客串一角，聲演得靠「死貓」達到高潮的性感小貓咪（Sexy Kitten），趣味橫生。
不過，最意外的還是導演史派克瓊斯（Spike Jonze）居然也聲音客串一角，飾演的是遊戲裡面滿口髒話的外星人小孩！這可能是我在本劇中最喜歡的一個角色了。
參考資料
- 註1：《技術奇異點》維基百科
- 註2：Daniel Day-Lewis winning Best Actor for “Lincoln”，參見1分08秒